上次记录到本故事的开篇部分，由姜公馆的两房丫头背后叨咕主子闲话带出主人公二奶奶，即被家人卖到姜家，嫁给肺痨病的二少爷的苦命女人曹七巧。张爱玲的语言不疾不徐，像是在我们面前摊开了一本编写精致，文字秀丽的书卷，读起来很享受。今日接着读，想必能看到曹七巧的正身了。
故事从“天就快亮了”开始。
上篇的学习谈到了张爱玲对色彩的精准描绘和拿捏，其中就提到了关于日出的那段，非常经典：
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
即将沉下去的月亮对应要升上来的太阳；天色渐亮前并不是黑，而是青，什么青？我们常提到的有浅青深青、青黄青绿，恕我无才，便再也写不出什么惊艳的青色了。但张爱玲自创了“蟹壳青”——真是绝了！果然进入生活的视野，色彩才是最有生命力的存在；而日出前的冷暗也对应起层叠着的、覆盖上来的、渐进的暖色了。
想到什么了？
我觉得，接下来恐怕要写写姜公馆里的人情冷暖了。
一大家子的忙碌由卖豆腐花的小贩的叫卖声拉开序幕。这里设计得也很精巧，写慢慢远去的叫卖声其实也是将时间线拉长的一个技巧，很值得我学习。
镜头拉回到院子里。
大奶奶三奶奶熟悉完毕，忙呼呼地要去给老太太请早安，这事儿也是耽误不得的。
看到这里，我又不觉关注起这部作品的创作背景年代。《金锁记》完成于1943年，彼时正是旧中国行进到中文化衰败，西文化冲击的时间，而张爱玲的成长环境也深受中西方文化糅杂的影响，具体到文中这个情节，我认为就是一处体现。给家里尊长请安，这分明是清朝旧制，而且是大家大户才有的规矩，再加上后文一些情节的描写，我们对这个作品的背景年代就会有更多体会。当然，体现姜公馆其实保持了许多清旧制的细节不止这一处，就先不补充了。说回原文：
大奶奶亲自上门喊三奶奶一起去请安。这里边可能有两个隐藏的细节：一是两人关系相对走得近些；二是现在的姜公馆面积并不大，甚至可以用离得很近，拔脚就到去形容。直到这里，二奶奶曹七巧还没正式出场，但关于她的故事又由她人带出来一重，那便是除了下人嘴里说她出身不好外，这里提到了她吸鸦片，而且是夫妻两人一起。这也为曹七巧的悲剧命运走向又添了无法逆转的一笔。
《金锁记》的人物对话也特别值得品味，就在妯娌闲聊中，我们还得知了另一处信息：
“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地装不晓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这是三奶奶的话。很明显的结论——老太太也不喜欢曹七巧。但还有一处，就是最末一句，说“年纪轻轻，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这句也像一个线索，会将曹七巧的故事再继续展开。
接着看。
老太太今儿个睡了懒觉，于是大家伙儿都得在外边候着，等。姜家二小姐云泽此刻也出了场，自然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是懂得尊卑的，直到给曹七巧让座儿），且通过后边几人聊天能看得出，人家是不愿意和这些嫂子嚼舌头根的，甚至，某种程度上说，因为不愿意掺和，人家早早就避开了。此刻，主人公曹七巧的正式登场。
来晚了的曹七巧收拾得很利索，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了，但“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这三个词用上，立刻让人觉得这会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果然，她虽然面对几个妯娌和小姑，根本是不退不让的，可以说是怼天怼地对空气，——哪个敢说“我”的不是？她尤其提到自己的住处给的不好，说是大家伙儿欺负她将来肯定做寡妇，还说“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瞧瞧，这一段话将曹七巧内心的自卑体现得淋漓尽致，我觉得，她就像一只刺猬，无非是想用浑身利刺把自己保护起来而已。
接下来又是特别经典的一处描写：
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空气怎么就变成了灰尘？还必须是金灰？竟然还让人揉进了眼睛里会昏昏的。
我个人理解的是，曹七巧当初被骗卖进姜家，就是因为人家是大户，所以灰尘都是镶着金边的。而她并非不知道自己不幸福、不好过，而是舍不下这里生活的舒适，毕竟在这个院儿里她是主子，所以这个“昏昏”，讲的是她的精神状态。
曹七巧太清楚这个院里所有人都瞧不起她，所以张爱玲特意设计了让曹七巧去讨好“新人”兰仙，硬贴上去夸人家，但她还是讨了没趣，——人家早就看出来她地位不高，根本不搭她的话。接下来又写她去折腾小姑云泽的辫子，说人家掉了许多头发，肯定是有心事，惹得对方也不高兴了。
瞧瞧，就这么会儿子功夫，曹七巧的卑微、假装强大就在她的碎嘴里显露无遗了。
接下来老太太醒了，大家赶紧乖乖去请安，老老实实陪着吃饭。这段描写语言不多，但是年代背景感十足，可见老太太的家庭地位和姜公馆的规矩严格。本来吃了饭大家各自散去，今早上的戏就结束了，可这曹七巧偏不，她非要留下和老太太说说话，说是私密话，但因为对方耳背，音量便自然大了些，于是，这事儿便不是两个人说，而是所有人都听到，并且曹七巧成功地得罪了小姑（跟老太太催嫁云泽）。这下好了，之前我还觉得这府里只有云泽还跟她有个礼数，曹七巧这张破嘴把自己的后路又封死一条。
一大早的，姜公馆里真是风云骤起。果然是一群女人唱大戏啊。
下篇接着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