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里,薄荷和紫苏是没有人种的,都是房前屋后野生的。
紫苏是比较熟的,从小就见,然而并不喜欢。房前屋后一大蓬一大蓬的,生得郁郁葱葱却不觉得美。紫红色的粗糙叶子,野生野长得一大张一大张的,颜色浓郁简直像是黑色,再加上那特殊的气味,我总觉得它是什么有毒的植物,或是什么带着巫术的药材。
一定是的吧,否则它的叶子怎么一个虫眼也没有,牵着牛路过的时候,牛也是闻都不闻的。当我在房前屋后疯跑玩耍,路过它的时候,我总这样想。
一定是的吧,否则它的叶子怎么一个虫眼也没有,牵着牛路过的时候,牛也是闻都不闻的。当我在房前屋后疯跑玩耍,路过它的时候,我总这样想。
夏天的时候,家里的泡菜坛子里常常长出一层白色的东西来,浅浅如浮萍。这时候我妈便叫我:“去屋檐后掐一把紫菜来。”嗯,我们那里管它叫紫菜。
叫我去掐豌豆尖,抱柴火,拔葱,或是摘一把豆腐菜的叶子煮面吃,我都是非常乐意的。紫苏我却不愿意,怕它那粗糙的紫色叶子,怕它那枝繁叶茂一大蓬的样子,怕它那奇怪的味道随着茎叶掐断的汁液留在我手上,怕它生长着的地方——总是树荫或房后靠近水沟那种阴郁的地方。
然而我不得不去,带着一点点胆战心惊和嫌恶的心态,站得离它远远的,努力地伸出手指尖去,飞快地掐上一把,心里砰砰跳。然而它的茎上有结实又韧的纤维,越是害怕,越是常常掐不断,连扯带掐地拽上一把,便赶紧跑回去。
洗干净了晾干水汽,扔到泡菜坛子里,可以预防长白。
过几天捞了泡菜起来吃,偶尔会带上来一两根紫苏来,这时候的紫苏泡得软了,那种奇怪的紫色也变成了暗绿带点儿紫红,低眉顺眼地和泡萝卜泡辣椒挤在白瓷碗里,有种特殊的清香,就白米饭很好吃。
紫苏在我家乡,仅此一种吃法,人们也不是为了吃它,更多是为了预防泡菜坛子里长白。
我后来吃过了各种紫苏做的美食,便略感遗憾,觉得家乡人未免太小瞧紫苏了,倒替紫苏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不平起来。
不过我想紫苏可能不在乎吧,它们自在地生长在房前屋后,不动声色地郁郁葱葱,开出不起眼的淡紫色的小花穗出来。
第一次发现家门前的那一遛不起眼的铁线草里生长着野薄荷的时候,心里那种惊喜又讶异的感觉现在也还记得。
我像发现了宝贝一样告诉我妈,她见怪不怪地说房子周边田埂路边有很多。许是看我一脸的失落,勉强补上了一句,去摘点来泡水喝吧,你爱流鼻血,能清热祛火。
于是小心翼翼掐了几条嫩茎,洗干净了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用滚烫的开水冲下去,水里有一种透明的绿意,鲜活嫩绿的薄荷在水里看着分外可喜,不着急喝,闻着那凉凉的香气,看一会儿便觉得很开心。此种心情,大概与今日喜好茶道或手冲咖啡的人无二致。
在此之前,吃过冰块一样的薄荷糖片,还有难得的薄荷冰棍,觉得薄荷虽不名贵,却也不是寻常可得,见它亭亭生在杂草之中,十分惊喜。毛茸茸的嫩叶,纤弱的茎,与匍匐满地坚韧朴实的铁线草共生共荣,简直有鹤立鸡群之感。
于是没事总去看那些野生的薄荷,带着赏花赏雪赏风月的心情。
金钱草生得离住处远些,大概喜阳的缘故吧,总是生长在田间地头湿润又敞亮的地方,它的邻居是马头兰、蛇莓、车前草、鱼腥草和飞蓬、艾草们,都是些普通的植物,开着朴素秀气的小花,有的根本连花也不开。
我和金钱草原也算不上熟悉,因为它不像蛇莓能结出红红的小果子拿来玩,也不像鱼腥草是好吃的野菜,甚至不如小飞蓬可以割回去喂猪。我大概常常看到它,但是却一直忽略它。
有一年,我妈常常腰痛,贴膏药也没用,又不肯去医院——她怕花钱。后来疼得受不了,终于去了医院——是肾结石。手术碎石很贵又非常痛——邻居有个小伙子做碎石的时候疼得哭,在和医生商量后,她带回来成堆的中药冲剂。
那中药饮剂量的一大成分便是金钱草,医生也和她说,金钱草泡水喝对肾结石是有帮助的。于是她在田埂间拔回来一筲箕金钱草,洗干净了泡水喝。
于是便认识了金钱草,后来去拔金钱草的人便换成了我。我妈特意教我认过,是细长柔弱的茎,匍匐平铺在地面,常常三两株挨在一起,团成一团。光滑的叶子是不太规则的心形,靠近叶柄的叶脉是略粗的黑色,像是用炭笔描过。对生的叶子一对对整齐排列着,越往上长便渐渐变得小起来,颜色也并不总是绿的,带了一点褐色或是紫红。
拔金钱草有时候是清晨,草的嫩叶上带着亮晶晶的露珠,春季的早晨还有些凉意,打湿了的手沾着草叶与泥土,有些不舒服,但是那些亮晶晶的露珠又让人微微快乐。
也有时候是傍晚,金钱草的叶子上还停留一丝春日太阳的微暖,望着四起的炊烟,闻着柴草燃烧的气味和饭菜气息,在田埂上悠闲地拔着草,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常常一不留神就逗留到了暮色四起,听到我妈在院坝里叫我的名字。
最初是我妈一个人喝金钱草的水,拿杯子泡出来,有一点浅浅的褐绿色,带着田野气息和一点草味。
后来便成了全家人都喝,因为一点点地泡实在麻烦。洗干净的金钱草直接塞在暖水瓶里,再灌上滚烫的开水。再后来干脆把金钱草丢在大铁锅里熬好了水,再把水灌到暖水瓶里。我们家都从暖水瓶里倒水喝,于是都得忍受那不太愉悦的青草味。
最初是一个暖水瓶,后来变成了两个——医生说要大量喝水。我当时颇有些怨言,有两个暖水瓶干嘛不留一瓶干干净净的白开水给我喝呢。
只是后来很久以后,我想起来才突然意识到我妈也是不喜欢喝的,可那时候她总是毫无怨言地喝了很多很多。每一天,沉默地喝下很多带着青草味的水,频繁地去洗手间。
日复一日。
后来渐渐便也喝习惯了,不记得是喝了一年还是两年,或许更久吧。当我想起那时的夏天,总是金钱草的青草味儿,里面也许混了薄荷或者夏枯草的味道。
金钱草在立夏前后开出一朵朵小黄花,羞羞怯怯的样子,不像蛇莓的小黄花落落大方地卖着萌。在金钱草开花之前,家里便拔了很多金钱草晒干了,留着秋冬泡水喝。
新鲜的金钱草不太好喝,晒干了的金钱草倒是有一股干草的芳香,让人想起秋天的田野,冬日的太阳。
后来路过田间地头,再看到金钱草,总像是见着一个老友,那种贫寒日子曾施以援手的朴实老友。
后来我远走他乡,年复一年,故乡只剩冬,没了春夏秋。近几年我忽然惊觉,紫苏与薄荷似乎正在渐渐从房前屋后消失。
我家院坝铺上了水泥地,于是铁线草和薄荷便从家门口消失了。而那些房前屋后的紫苏,是除草剂的原因。也许是大家觉得房前屋后的杂木野草实在不好看吧。
我忽然有种莫名的心疼,忍不住脱口而出:那泡菜坛子里长白了怎么办呢!我妈看我的眼神像看个呆子,然后她让我不要关心这些“无用的事”。
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人惦记那些野草野花们。
我如此怅然若失,或许仅仅是因为远走他乡,不喜欢故乡变了模样。
嗯,没人真正在意紫苏、薄荷和金钱草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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