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生得英俊儒雅
身高有一米七吧
常年穿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
上衣左边的口袋里
总是装着两根扁铅笔
一只裹红色的皮
一只刷蓝色的漆
他是个木匠
村里读书最多,最手巧的木匠
小时候,我还不识字
每到冬日下雪的日子
他便坐在炕上
我趴在他肩上
想从后面偷他口袋里的铅笔
每次他都会假装闪躲
但总会让我得逞
然后教我在糊了报纸的土墙上写字
奶奶在火炉旁烙饼
抬头怪他:
“你会把她惯坏的!”
爷爷确实很“惯”我——
我在邻村上学前班
每天早上他都送我出门到坡底下
那里有等我的同学
看着我们走开
他便骑着一辆黑色的老式自行车
斜背着一个暗黄色,装工具的皮包
往相反的方向
去镇上上班
哦,忘了说
我家住在山脚下的一块梯田上
那里离行人的大路还隔着一段山坡
等我放学
要是他下班的早
会在坡底下等我
推着他的车子
有时后座上会捎些菜
有时口袋里会揣块糖
看见我和同村的伙伴们一起回来
会远远的叫我:“燕子!”
这时我就会甩下伙伴们,冲向他:
“爷爷我要坐车子!”
他笑着抱我起来
放到自行车的前梁上
推着我回家
我的伙伴们可羡慕我了
小学时我被父母接去县城
和爷爷,和大山作了告别
一周里我最期盼的是周末
一年里我最期盼的是寒暑假
最想回山脚的老家
最想跑着去见爷爷
我长得很快
爷爷似乎老得很慢
我上初中啦
但爷爷还是很有气质
背挺得很直
走路一点儿也不拖沓
那时候奶奶生了重病
我们全家都搬到了小县城
真好
有更多人可以照顾奶奶
又有人送我上学啦
越长大越黏人
我一直都很遗憾
小学里父母从未接送过我上学
不管风或雨
霜或雪
爷爷的到来
弥补了我所有的遗憾
早晨给奶奶做好了饭
就送我出门上学
一路上我们会聊很多:
学校、班级、要好的朋友,有好感的男同学
偶尔他会考考我
昨天老师要求背的课文
哈哈,他跟着我又上了一遍学
那时的学校在县城边上
我们从闹区说笑着穿过
到学校门口
我一脚踏进校门
转身向他挥手:
“快回去吧,爷爷!
放学记得来接我呀!”
他总是笑着回答:“好!”
唉,我总是忘了提醒他:
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那时我有点胖
爱美,又虚荣
却被爷爷当作蓝田玉,夜明珠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陪伴里
我顺利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
爷爷的大哥曾信誓旦旦地说:
“我们余家要是有人能上一中
我以后就倒着走!”
我恶作剧般地跟爷爷说:
“我们去告诉你哥哥,让他倒着走吧!”
爷爷捏着我的鼻子笑道:
“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高中学业繁重
日日要早起晚归
尽管爷爷一贯站坐有相,身体硬朗
我还是不忍让他再陪我来来回回
奶奶因病落下了后遗症
出门需要人拉着
爷爷便当了奶奶的拐杖
时光像是倒流回七十年代
那时他们新婚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却从没有像后来一样
在人前拉着彼此的手
仿佛生死也不会将他们分开
我已开始向往爱情
向往祖父母那样的爱情
爷爷总说我:
“燕子啊,吃饭筷子别拿那么远。”
我问他为什么
他叹口气,说:
“筷子拿得远的姑娘
以后会嫁得很远。”
他想我离家近一点儿
但还未见过世界的心却躁动不安
未到嫁人的年龄
我就出了远门
高考志愿单上
全是离家几千里的远方
开学时
父母终于决定送我一次
我拉着箱子
拽了拽快滑下肩膀的背包
跟爷爷挥手:
“爷爷,我走了,不要想我!”
就像很多年前我在校门口
跟他大声告别时那样
仿佛我只是去旅行
仿佛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仿佛
爷爷在那一刻步入老年
火车一路颠簸
醒来我已身处异乡
醒来全是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醒来忘了给爷爷回电话
告诉他:
“我一切都好,您照顾好自己!”
爷爷没有等到我的这句回答
以前没有
以后也不会有
终于放学了
我拖着比行李还重的步伐
回了家
回了老家
那里的梯田还像小时候那样
层层叠叠,绵延不绝
我家的老房子在下边的田上
爷爷的新房子在上边的地里
白雪将大山拥抱起来
可是爷爷坟头的小苗
已长成修不整的老树
在山风里,摇着灰白色的枝条
我蹲下身
拂开被老树拥着的,已有裂痕的墓碑:
余文斌
生于1956年,逝于1998年
好像做了一场恍惚的大梦
爷爷陪了我一路
等了我一路
我还欠他一声回答
还没让他看着我出嫁
他一直活着
活在我的梦里
活在我的记忆里
活在我对过去所有的高级假设里
我没有被抱到过自行车上
没有被他接送过上学
更没有被他用疼惜的语气说过:
哎,你筷子别拿那么远
……
我只抢过他深蓝口袋里的扁铅笔
只做过一场他都在的美梦
野风一阵阵地吹过来
爷爷坟头老树上的落雪被吹得洋洋洒洒
一片,两片,沾上我的眼角
我抬手擦了擦被热泪融化的雪
祈祷这阵大风能把我说的话捎给他:
我还是想你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