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万锐已经没有理由退缩
这个通讯录里的陌生号码自被他发现以来在他心里像猪脚汤上面浮着的油沫,拨开还是有,捞了它还在。他隐隐觉得这个号码是一根线头吸引着他去拉开,无论线头背后是松垮散开的毛衣,还是等待引燃的巨大炸弹。就这样,以一份和成年人不匹配的好奇心,万锐在一个失眠的午夜终于和蠢蠢欲动的手指进行了妥协,点开通讯录用右手食指拨打了这个号码。
呼叫的时间不过是短短十秒,每个接通的前一秒万锐
都有机会挂断以换来之后平静的每一天,但他没有。
意外接通了,万锐一言不发,对方发出温顺柔软的男声:“我知道你会打来的。”丝毫没有被吵醒的慵懒或者烦躁,一个怀抱无尽黑暗的午夜,对方仿佛刻意在等这个电话。
万锐感到困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话要说,手机另一头发出了不易察觉的轻轻的笑声,接着说:“已经太晚了,不过如果你还想知道什么,下周一我可以和你见一面。”
万锐鼓起勇气问对方是谁,对方有过短暂的沉默,随即说了一个地名约万锐下周一见面,话音刚落不出三秒电话就被对方挂断。越想揣摩一件事,这件事或许就变得更模糊。
对方约的见面地点离万锐家大概七八公里,很近,不够在地铁打个盹。是热闹的步行街,有点像《重庆森科》里阿菲交电费的那条,像巷子的那种。充满人间烟火气息,也是最容易在转个头的功夫里就和刚刚还面对面的人走失的地方。
越以为人多充满安全感,越容易在人多的地方失去给你安全感的人。万锐以前总是这样想。
今天是周五,看起来还有三天能见到这个温顺男声的主人。
你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就会来的很迟,因为哪怕一颗绿豆盯着看久了都会有一个瞬间觉得它大得像西瓜。
这条步行街在周一的早上显得有点冷清,尽管它和此刻其他街相比还是热气腾腾。万锐并非没有意识到他上个礼拜五犯了一个极蠢的错是将一个奇怪的陌生人约在这样一条随时不见人影的窄街上——更蠢的是只约了周一没有具体时间——一条长街即便两个人约好时间也很难从人群里把对方找出来。
一场彼此没有丝毫诚意要真的相见的会面。
但万锐来了,在七点的清晨。九点钟上班,从这儿去公司要半个小时,他给这场没有诚意的会面和那个男人留了一个半小时。
这个时间点,早餐铺们大约已经开张一个小时了,包子、煎饼、拌面、米线、热粥、豆浆油条,肉香味、葱味、辣椒味、奶香味,这些很难让人不脱去平时自以为是的优雅外套并撸起袖子投入到这场人间烟火当中去。万锐吃了几个煎包,煎包外焦里嫩,表面薄薄一层油酥脆皮,咬第一口,是萝卜馅,萝卜似乎还保留着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那股清新鲜爽的劲儿,不等万锐细嚼,汁水就在嘴里溅开,有那么一瞬间,让人以为嘴里煎包的脆皮香是这汁水所散发出来的,油酥和萝卜丝相遇,一个是冬天一个是夏天。
那个男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万锐面前,坐在他面前的塑料板凳上,说:“我来见你了。”声音和电话里一样好听温顺,但却是一个整只下巴都是胡渣、黑眼圈从皮肤里浮出来、整张脸写满疲惫并穿着人字拖和不过膝的短裤、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万锐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吞下嘴里的包子,非要作对比的话,那么这个男人声音就是萝卜丝,外表却是油酥脆皮。面前这块油酥脆皮不顾万锐的局促,看了看手表继续说:“要问什么问吧,你有十分钟,哦不,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
“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谁……额”
“江易,江山的江,容易的易。我们认识很多年了,高中就是同学。”
“……”万锐实在想不起有过这样的同学,就像他想不起那个号码是什么时候存的,“那我怎么完全没印象?……”
“你知道物以稀为贵吧?越好的记忆啊它就越值钱,随随便便哪有人就有将近十年的好记忆啊。”
“好记忆?记忆不是好坏交叉?还有纯粹的好记忆?为什么值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给你梳理一下,你,和我,是很多年的好朋友。我们有很纯粹很好的回忆,你能理解吗?你知道世上义气和真情不常有,但有人想要。”
“想要?要谁的?我的?……他妈记忆还能想要就要?”
“是,但社会还没有这么野蛮,经过你的同意才能买你的记忆。换句话说,就是你本人已经把我们的记忆出售了,但我脑里还有。”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凭我们这么好的关系你不是应该经常联系我?现在才说?”
“你以为所有事情都这么简单?卖出去记忆你还想靠朋友的口述copy一份?”
“……那我……”
“好了,我没时间了,我先走了。”这个叫江易的男人踩着人字拖在万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消失在随着上班高峰期的到来而人越来越多的街上。
万锐拿着咬了一口的煎包,心里像装了一台动力十足的吸尘器,把五脏六腑都吸在一起。他快步走出这条街,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这点新鲜空气让心里那台吸尘器突然失灵,松开的五脏六腑顿时疲软下来。
但万锐依然有点喘不上气,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什么诈骗集团的成员,编出这样的话来——如果是诈骗,万锐都不知道他要骗什么。
或许,下一步就是让我交钱赎回所谓的记忆?万锐想到这些竟然觉得松了口气,他第一次希望自己刚刚是和诈骗集团过招,这样一切就变得明朗清晰了。这个号码说不定就是别人用他手机的时候存的,用过他手机的人太多了,前女友、前前女友、爸妈、亲戚、同事,或许什么时候还借给过陌生人。
坐上地铁去上班,万锐既觉得江易——就当他真的叫江易——说的话全是瞎编,又隐约觉得江易身上有很熟悉的很亲切的味道,说的话诚恳又隐忍,不像胡说八道。
如果现在是晚上,万锐就能好好失眠一场来想这些事,但眼下还不行,离公司还有十分钟车程,下了车,就是紧锣密鼓无法分心的工作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