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晚年,添了个爱好,一个很多人无法理解的爱好。她嗜好吃油条。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她常常会买一捆油条回来,早餐吃一点,然后放在家里那张面目模糊的核桃木桌的抽屉里,存着。蒸着吃,甚至炒着吃。我们所有的亲人,都试图纠正姥姥的这份固执,然而,我们的努力终究拗不过姥姥的坚持。
姥姥晚年,最终是痴呆了,大舅母说 ,油条绝对是罪魁祸首之一,那包含明矾的食物,足以摧毁人健康的大脑。起初,我也深以为然。
我有晨读的习惯,有一天,起的绝早,读到兴致盎然时,窗外,曙光伴着尚未熄灭的路灯映红了窗纱,我突然,很突然地坠入了时光里。一帧帧旧时画面,跃然而出。
那是童年的我,那时候,我也就五六岁的模样,那时候我还住在坊山府,我们家是一楼,很接地气,我的床靠近窗台,我那时候觉少,起早了,常常会在床上,蹦跳,念叨:天亮了!天亮了!姥姥该扫马路了.......
二
是,姥姥曾经扫过十年马路,十年!本来姥姥姥爷一家生活很宽裕,姥爷是共和国第一代军工,从解放区进太原的时候,已经是很有些家底了。妈妈回忆,当年家里大米白面吃不够,可惜,这日子过的过的就拐了个弯。先是大舅身体出了状况,背驼了,为了长子的健康,两个老人四处求医问药,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后来是姥爷念及家乡老坟的残破,兴师动众地回乡祭祖,家底瞬间变得很薄,要命的是姥姥不善持家,花起钱来毫不吝惜。
屋漏偏逢连阴雨,姥爷从老家回来后不久,就病了,药食无果,很快就扔下一家老小,走了。姥姥后来对我说,姥爷走后,家里只有五毛钱的现金,仅有点快见底的粮食,那时正是国家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户户都难,人人都在为果腹犯愁,姥姥一家,在太原没个亲人,自然也没人帮衬。日子再难,总要活下去,姥姥于是去街道申请了一份扫街的工作,每天,扛着扫把,寒来暑往,顶风冒雪,日日不辍。
家里穷,姥姥大多时候,是饿着肚子去干活的。清冷的冬日,一身疲惫,拖着扫把回家的时候,姥姥一定曾路过过街边的小吃摊,北方的早餐,离不开油条豆腐脑,油条浓香的油脂,颤巍巍软糯可口的豆腐脑,撕扯着姥姥缺少油水的枯肠,生出无可比拟的诱惑。可是,我知道,姥姥舍不得也买不起,顶多咽咽唾沫,回家煮一锅稀饭招呼半大的姨姨舅舅。
我们总会,在有条件的时候,让自己奢侈地满足曾经的不可能。我想,那一捆捆油条,是姥姥对贫寒岁月的咀嚼,大快朵颐之际,是生活终于不再寒素的安心。
三
姥姥家,在我的童年少年甚至我的青春期,都是我最温暖的去处。姥姥很喜欢我,是那种没有原则的喜欢。
我儿时,学习不好,妈妈管的严了,我撒腿就跑,有天,我跑的不回家,妈妈急的满街寻找,姥姥对二舅说到院子里看看,没准孩子就在家门口,当二舅从姥姥家煤堆后,把我拎回家的时候,姥姥一把把我揽在怀里,说,孩啊,不敢瞎跑,没地方去了,来姥姥这,别怕......
姥姥家,当年住窑洞式平房,里外两间,门口搭建了一个黑黢黢的小厨房,家里也没什么好吃食,说实话,姥姥的厨艺很糟糕,所有的菜都会加很多酱油,颜色混沌,很咸,姥姥不识字,她是那种不管不顾的个性,一个寡妇,拉扯着四个孩子,做人免不了泼辣倔强,和周围的邻居关系很勉强。姥姥不笑的时候,面容线条坚实。她其实是个很厉害的老人。对子女要求严厉。
母亲是长女,聪明美丽,功课非常好,本来是很有希望考入大学的。可是,家里穷,求钱若渴,母亲只好上师范,早早工作养家。姥姥对母亲完全是没有理由地索取,她很少考虑母亲的感受,那时候母亲每次单位发工资,姥姥会坐在财务室,将工资全部领走。她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正是女儿家的好年纪,需要添点好颜色,需要买几件衣服,买一点女孩子的爱物。母亲对我说,她永远是同事里穿的最寒酸的,甚至棉裤里的棉花都打了结。
没法子,姥姥家是真穷,姨姨舅舅正长身体,在那些日子里,所有中国人家里的长子长女,都是一样的承担,一样的无奈。很多人一辈子一生都在背负着这样的责任,直到自己也老了,背不动了,依然还在坚持。这是中国式家庭的宿命。
姥姥不是个细心人,爱养花,却总忘了浇水施肥,家里能活下来的花草,是一种叫做玻璃翠的植物,耐活,好侍弄。为了改善生活,姥姥试图学着养鸡,唉,结果,一不留神,遭了鸡瘟,只好草草了事。
有几年,姥姥终于不用扫马路了,很热情地加入街道居委会,为四邻八舍忙碌。姥姥这一代人经历过漫长的战争岁月,她不是党员,但是,姥姥始终觉得国家的事比天大,虽然她操劳的国事,不过是基层组织的琐事,她依然乐颠颠的,忙的四脚朝天,姨姨舅舅基本是在妈妈的带领下自然生长。
四
我是姥姥家的第一个外孙,姥姥很多年把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暖,都倾注在我的身上。姥姥家有张很大的炕,对!是炕不是床。姥姥每天,会在夜色里,给我讲,太行山上,讲战争岁月的故事,常常是姥姥讲着讲着声音渐渐模糊,我听着听着眼皮黏在一起,就这样我们一老一小,在悠远的故事里,恬然睡去。
家里偶然会有点心,水果,那是妈妈给我买的,姥姥看的很严实,舅舅们眼巴巴的看着我吃,我吃苹果他们吃皮,姥姥恨不得拿出最好的一切给我,只是家里日子清淡,姥姥有心无力。即使这样,我只要一放假,就一溜烟的窜会姥姥家,一头撞进门,大喊:姥姥!然后舒坦地躺在大炕上,要么坐在姥姥家门口的马扎上,嗅着炊烟读书。姥姥对我是零要求,她对我喜欢读书的事很得意,尽管我有时候熬夜读书,灯会亮一宿,姥姥多少会心疼电费,可她人前人后然会很骄傲的说,看俺孩能读那么厚的书,长大一定有出息.....
姥姥不知道,我读的都是闲书,她不知道我功课很烂,她就是觉得,她的外孙什么都好。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活的有点穷途末路的模样,坐在姥姥家犯愁,姥姥很豪迈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孩啊,山高遮不住太阳!不怕,孩!不怕!
五
有时候想想,我们每一个人能够从生活中挣扎而出 ,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亲人无边的爱。有好些年,我总是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跑到姥姥家吃饭闲坐,走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姥姥温暖地目光打在我身上。姥姥从来没有问过我经历了什么,她能做的就是给她的外孙提供一个没有压力的环境,确实,在姥姥家我永远不必掩饰,不必惶恐不安,姥姥的饭菜,永远是那么咸那么油,那么难吃,但,我知道,只要我进门永远会有一碗热乎乎的饭菜等着我,姥姥永远喜欢坐在我身边瞅着我,满面笑意。
我结婚后,住在金刚里一套小房子里,客厅狭小,人多了都无法转身。所以,我很少待客。来的最多的是姥姥。那时候姥姥已经八十多了,好在身体旺健,姥姥常常徒步穿过龙潭公园来看我,当年,我收入微薄,姥姥来了,顶多加一份鹌鹑蛋一份鸡胗,炒个素菜,荤食也有,只是我那时候刚刚开始下厨,肉总炒的很柴。姥姥总是很开心地和我们围坐在客厅小茶几旁,香甜地吃着,兴致来了会喝一杯,甚至要求抽支烟。
有次,同事老郭来找我,看着姥姥红光满面,端着小酒盅,抽着烟,一家人言笑晏晏,很感慨地说,你姥姥真棒。那个场景,我现在想起,已经恍如隔世了。
报社那些年,我的工作时间不规律,忙了,中午就在报社附近对付一顿,所以有段时间我回家很晚。有天,我存车的时候,院里的看车大妈说,你姥姥今天来了,老人等你好久,我在问她有事吗,她说没事,就是想俺孩了......
那一刻,我觉得心里被拧了一下,疼的想哭。我似乎能看到白发浩然的姥姥,满怀欣喜的敲响我的房门,空洞的回应,填满姥姥失落的目光,八十多的老人,就这样揣着对外孙的思念,饿着肚子走回去了。
再后来,姥姥年纪大了,真走不动了,我每次去看她,怕她不在家,总会在楼下喊:姥姥!然后一颗花白的头颅,一张苍老的笑容会出现在姥姥家六楼的阳台上。还门等我到家,隔着好几层楼梯,姥姥就把门敞开了,冲着楼道笑呵呵地说,俺孩回来了......
六
姥姥最后的日子去了养老院,关于姥姥为何进养老院始终是我心里不愿揭开的伤疤。姥姥去的第一家养老院,在晋祠工人疗养院附近,环境不错,清风绿树,只是周边比较荒凉,交通不是很方便。
说心里话,我做好了所有的心里准备,面对在养老院的姥姥。可是,当我走进房门的时候,我所有的准备全部瓦解。姥姥看到我,她那张恓惶的脸露出所有的笑意,她用那双干枯地筋脉凸显的老手,紧紧地攥着我,一声声说,俺孩来了,俺孩看姥姥来了,然后蹲在地上,从行李里翻出一把零钱,塞在我手里,歉疚地对我说,孩,这不是咱家,姥姥没法给你做饭,俺孩拿上钱买好吃的.....我本来想忍住,可是我泪眼婆娑,语不成句,我撕开我带来的食物,摆在桌子上,含着泪说,姥姥,我有,这么多吃的,都是给你的,你吃啊姥姥......
我离开养老院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开走,我走在荒芜的道路上,失声痛哭,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姥姥家了。那天的月亮一定记得,记得一个在夜色里涕泗滂沱的人,他就是我。
后来的日子,我很努力地回避路过姥姥曾经住过的地方,我怕我忍不住会冲着楼上喊:姥姥!我无法面对那份空落落。
姥姥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走的,高寿。当我跪在灵柩前的那一刻,我很想大声的喊姥姥,我看你来了,我知道我再也唤不醒那张印刻在我心底的笑容。姥姥一生颠沛流离,尝尽了人间喜乐哀愁,她最后的岁月,基本上是痴呆的,不认识任何人,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目光里全是陌生,她的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这个世界把她丢了。那就别再惊扰她,让她卸下所有,安静的和我们说再见。
七
姥姥走了好些年了,我一直想写一点文字,写写我内心的思念。前几天,走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位老人,身形像极了姥姥,瞬间,我整个人都凝固了。春风如刀,裁碎了我的身心,我默默地跟在老人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走着走着我泪流满面,姥姥,我想你。知道吗姥姥,我去过你生活过的襄垣县西周村,我从村头走到旷野,我不认识那里的村人,我只是想,走一走,走在你当年走过的田埂上,去感受你曾经的气息。
我知道,我怎样写也写不尽姥姥的一切。有时候,姥姥会偶入我的梦中,梦里姥姥依然是那样健康那样爽朗,那就让我沉浸在这美好的梦里,让我在梦里欢实的向你奔去,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