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温州三年了,这座城市始终与我亲近不起来。
披星戴月地走过不堪回首的年少时光,六月早熟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散,成全了结局的一泓清澈。高考的一声钝响将我送进了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阴差阳错间也算是得偿所愿。对于江南的向往折磨着我在无数个难以成眠的夜里辗转反侧,满室空荡的黑暗仿佛凝聚在角落窃窃私语,又是一场关于理想的兵荒马乱。那时的我野心勃勃,莫名其妙的狂妄之下是少不更事的无知与幼稚,也是对于这个世界无尽的美好想象与探索。
初涉温州,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暗沉灰色,笼罩在乌云之下,凭借张扬而高耸着的高楼大厦增添几丝磅礴的气势,拥挤狭窄的街道旁郁郁葱葱的香樟肆意地伸展枝桠,青苔的自由覆盖着浓重的颜色,装扮出点点鲜艳与活泼,而在平坦开阔的路口,偶然与一颗葱茏茂盛的榕树相遇,斑驳的时间在其厚实粗壮的树干上留下打磨的痕迹,岁月的流沙滋养了蜿蜒的树根,在几十载的光阴中与日月星辰为伴,默默消化了寂寞、苦难,见证了繁华与兴盛,谱写出生命的蓬勃与壮丽。在温州某个幽静的小巷深处,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中央,在开阔浩荡的瓯江岸边,处处可见这般荫蔽方圆的大榕树,他仿佛穿越了历史在时空中矗立已久,静听各色人生的悲喜,无法参与,不能妄言,谦卑而恭敬地守护一方水土。
北方的雨是泼辣而绝情的,几束诡谲的闪电伴随着闷雷滚滚,横劈下一阵狂乱残暴,亮白的雨珠掉落在柏油马路上溅起微尘,转眼又被吞噬覆灭,却在空旷的道路上砸出了星罗棋布的湖泊,窥得一片阴暗的天光。“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此番急躁堪堪支撑了十几分钟便收敛了浩荡的气势,在霞光万丈中吐露半弧优雅的彩虹。
而温州的雨则极为重视所谓的“仪式感”,如同初嫁的新娘一般必要在千呼万唤中姗姗出场,最后还要在花团锦簇中留恋停留。雨势拉开其漫长的战线前,总要播放一些老套的预告。连续不断的阴天,太阳仿佛被清晨的山间薄雾腐蚀了一样,丝丝缕缕的潮意夹杂着闷热的暑气漫不经心地渗透着,旋转的飞燕在低空徘徊反复,掠过了湖中浅浅的涟漪。然后,在某个寂静的夜晚,蝉鸣莺啼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整齐地停止了聒噪,万籁俱寂中,一场孤雨悄然来袭。
温州的雨,时而如同台风过境一般以摧枯拉朽之势使得万物生畏,花草树木在雨打风吹中飘零无处可逃,走在其中的行人只得乘风破浪,斩杀一路激荡拦截的水花。时而却又如同娇俏的姑娘失去了心爱的意中人一般,留下了缠绵的眼泪,细密而绵柔,滴落在树叶上甚至荡不起一丝震撼的弧度,随风斜洒在臂弯徒填一丝清凉,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或许是勤快翻新泥土的蚯蚓,也或许是散落在灌木丛中腐朽的落叶。
潮湿由地下开始蔓延,铺平干净的大理石地面,在明晃晃的镜子上蒙上一层凝固的水珠,模糊了烦躁的目光。若是夏天,连绵的梅雨让生活都沾染上一层压抑的铅灰,淅淅沥沥仿佛没有尽头,而冬天的雨则织出彻骨的寒凉,从飘落的雨丝中发散出冷意裹挟单薄的身体,被笼罩着无处可逃。关于雨的回忆是渗透在短暂的生活中,优雅的伦敦终年不见太阳,持久的阴天却哺育了一方醇厚香浓的绅士文化,而温州的雨则带出了季节的痕迹与生命的绵延。
据《浙江通志》记载:“温州其地自温峤山西,民多火耕,虽隆冬恒燠”。温州之名来源于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的温润天气,或许是从太平洋上拂过的远风带来丰沛柔和了温度,从未缺席过的降水给这一方水土虚造了谦谦君子般的假象,而忽略了短暂的春秋。明明是最富诗意的季节,却如同提醒人们更换衣物的闹钟一般,不过吵起了片刻的清醒,归于沉寂后便又开始等待下一次轮回。“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当年无门慧开禅师久居温州,定写不出这等禅意悠然的佳作。现在残留在印象中没有被斑驳的记忆就是春天高傲丰满的白玉兰与刚刚泛黄凋零的枯叶,纷撒在精致的樱花树前,成就了一场尴尬的盛景,而秋天只有弥漫在空气中甜腻的桂花香,以及晚归途中骤至的冷气。
春秋并不独立存在着,而是在莲叶的蓬勃或者黯淡的蛙鸣下完成的过渡。即使是在温州一贯的平和下,盛夏也是千篇一律的只有炽热可以消磨,胜在冬天的风景中不见凄凉,却处处是被暖意包容的生机。起伏的草坪上偶有几只停泊的候鸟,清爽的湖面还残留着几处雅意的翠绿,在森冷的空气中点燃一抹盎然,这是季节送给这个城市的礼物,而宁静淡泊则是山水送给这个城市的第二个礼物。
温州依山傍海而建,在城市的边缘是绵延的青山为其驻守,仿佛古老的骑士守护他心中高傲的公主,谦虚地收敛了陡峭巍峨,平缓而坚定。壮阔的瓯江从金碧辉煌中穿插而过,为孤立的城市带来一丝浩荡,壮阔起伏的江水已经变得浑浊,激荡起的浪花与江面上的枯枝碎叶纠缠不休,仿佛一曲悲壮的哀歌被波涛汹涌冲击成喑哑继而沉默,沉默着遥望江中那一方孤岛,狭长而寂寞,空守满园盎然春色。
江心屿的孤绝好似一个清净雅致的旁观者,古寺前孟楼中,归帆影渔火星,掠过江边繁华城景,耳畔是江流回转荡漾,静享世外客的悠然。江心寺前有题为宋王十朋撰书的叠字联“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彩云易散,洪潮退涨,自然万物尚且如此,何况眼见的辉煌与荣耀,身边的承诺与情长,终有遇时终有散,宛如一个缤纷而清澈的泡沫,不经意的触碰便化在了空气中,无影无踪。
若将这一片土地比喻成柔软广袤的沙滩,那么湖泊小河便是散落在细沙中洁白的贝壳,星罗云布。在绿池中密布着嫩绿的荷叶,圆润蓬勃,熙熙攘攘拥挤出一番热闹恣意,在清湖旁捕获集结的蛙鸣,如打鼓般响彻云霄,回荡在林间久久不能散去,还有琐碎的小河,纵是安安静静地流淌着,承载雨露,承受阳光,也是一派安稳祥和。温州人的存在成就了这一方和谐的图景,无论浅滩还是深湾,都有几抹从容的身影,他们或站或坐,盯着一支长长的鱼竿,不动声色。偶尔还会点燃指尖的烟,以一捧颓废相佐,却在悠悠荡荡的时光中收获得豁达。
曾经偶遇颇有雅趣的垂钓者,朴素简洁的鱼竿,淡定安然的姿态,消耗了一下午的光阴坐在湖边钓鱼,偶尔远眺远处的绿林,偶尔抬头沐浴明媚的阳光,任身后人来人往,他仿佛与世隔绝般不为所动,甚至吝啬于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傍晚时分已经收获颇丰,水箱中大大小小的鱼儿瞪着无神的双眼,来回冲撞,那人甩甩手将钓上来的鱼又全部放回到湖中,收拾东西潇洒地走了,厚实的背影都透露出闲适知足。温州人喜欢钓鱼,倒不如说是在钓鱼中练就平和淡泊,练级随遇而安的勇气,练就热爱乡土的真挚。
在满是偏见与怀疑的背景下,这个城市习惯了用友好来应对心中的委屈,用赤诚来证明他的骄傲。温州的历史冲破风云无常与波澜壮阔,踏浪而来,古老神圣的精神崇拜被开拓成坚实的土地奠基文化源远流长。张扬的风浪飞卷,搅动一望无际的大海风云变幻,浪花飞舞之间海鸥成群结队向着远方无畏地翱翔,在“瓯”的古老名字背后,是温州人依山拓海的历史追溯,是荒芜年代中积累的吃苦耐劳的本质精神,是一代天骄不屈的开拓意志。游子走遍天涯闯荡天下的勇敢和执着,是团结协作,是众首昂扬,风雨历练后的岿然不动便是一座城市的品格与气质。
温州人喜欢晒太阳,或许是长久的阴天暗沉,偶见的日光则显得弥足珍贵。一把古朴的竹藤椅,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嘈杂的电波混合着艰涩的瓯剧充斥在净朗的空气中,明媚衬托着山清水秀更加赏心悦目,柔和的温度缓解了岁月的凌厉,一分一秒的温暖都是生命的馈赠。
温州人热心,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总可以在这里收获到温暖与感动,街边步履匆匆的年轻人,公交站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亦或是随意的一场偶遇,都会呈现出这个城市最真实的品质。他们真诚地表达着对每一个异乡人的欢迎,也毫不吝惜对无家可归之人的帮助,在他们身上积攒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豪情与柔情,她们成为城市最好的名片,以一腔热忱。
这方土地滋养出的生命有着“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与野心,开荒拓土的雄心是无数先祖为这方土地编织的战袍,他们带着单薄的行囊凭借一腔孤勇走到了天涯海角,他们在乱世中浮沉,在每一个鲜少有人问津的高地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最后衣锦还乡却只为了圆满多年的深情眷恋。
正如《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所写到的:“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认识这个城市,不是在雁荡山的壮丽与巍峨,令人惊艳的尺树寸泓中,也不是在楠溪江的清澈温柔,斑斓的竹筏拨开的层层涟漪间,不是在南塘的自由随意,年轻快然的舒适中,而是在真实的生活里。一辆普通的公交车,一幢老旧的房屋,一个年轻的售货员,一棵茂密的大榕树,这些琐碎和难堪的存在,构成了最真实的温州。
有幸与这座城市相遇,有幸路过了彼此的成长,可惜我们还是亲近不起来,这大概是在奔流之途中既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