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洪录【18】
【原文】
问:“孟子‘巧力圣智’①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②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③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注释]
①巧、力、圣、智:孟子用巧来代指智慧,用力来代指圣人。出自《孟子·万章下》。
②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出自朱熹《孟子集注》:“三子则力有余而智不足,是以一节虽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三子指柳下惠、伯夷、伊尹。朱子认为三人虽为圣人,但智还稍显不足。
③柳下惠(前720~前621):姓展名获,字禽,春秋时期鲁国(今山东曲阜)人,是鲁孝公的儿子公子展的后裔。“柳下”是他的食邑,“惠”则是他的谥号,所以后人称他“柳下惠”。柳下惠被认为是遵守中国传统道德的典范,他“坐怀不乱”的故事在中国历代广为传颂。
[译文]
有人问:“孟子有用“巧”和“力”比喻“智”与“圣”的说法,朱熹先生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他说的对吗?”
阳明先生说:“三个人(伯夷、伊尹、柳下惠)固然有‘力’,但也有‘巧’。‘巧’和‘力’实际上并不是两件事,‘巧’也只有巧在用‘力’处,只有‘力’而没有‘巧’,也只是白用力。三个人比喻为射箭的话,一个能步行射箭,一个能骑着马射箭,一个能远距离射箭。他们能射到目标,都可以称之为有‘力’,能射中目标,都可以称之为‘巧’。但是步行射箭的不能骑着马射箭,骑着马射箭的不能远距离射箭,各有所长,就是他们的才能和天分有不同之处。孔子则是三种都能。不过孔子的‘和’也只是到了柳下惠所达到的程度,孔子的‘清’也只是到了伯夷所能达到的程度,孔子的‘任’也只是到了伊尹所能达到的程度,又何曾能更进一步呢?要是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岂不是说他们的力超过孔子了。提出‘巧’与‘力’只是为了阐明圣人对‘知’的意思的解释,要是认识了圣人之知的本体是什么,就自然清楚了。”
[解读]
这是弟子问《孟子 万章下》,孟子评论四大圣人,说伯夷是圣之清者,伊尹是圣之任者,柳下惠是圣之和者,孔子是圣之时者。
伯夷之清,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跟人说话,人家帽子没戴正,他都看不惯,最后也因为看不惯周武王以臣伐君,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伯夷之清,要的是绝对正义,差一点他都不肯。
柳下惠,就是坐怀不乱的那个柳下惠,也是圣人,他和伯夷相反,他是圣之和者,给他官他就做,曾经因为得罪权贵,被连降三级,他照样打马上任。他妻子都看不下去,说人家这么羞辱你,你还不辞官回家,还给他们干!柳下惠说:“老百姓苦啊,我不去,别人去做官,他们更苦,我能帮助多少人就帮助多少人吧!”这样一来,他的名气大了,其他国家也来请他,他一概拒绝,说:“我这样做官,他们请我去,最后我一样得罪他们,一样要被降被贬。既然都是被贬,何必离开父母之邦?”
伊尹呢,是圣之任者,以天下为己任,非要干不可。他是商汤的开国功臣,又在商汤之后辅佐了商朝三代国君。在辅佐太甲的时候,太甲荒淫无道,换了别人,死谏而已,他能兵谏,把太甲抓起来,软禁在商汤墓旁,让他悔过三年,改好了,再回来做天子。太甲还真改好了,成为一代明君。
孔子呢,圣之时者,无可无无不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会像伯夷、柳下惠、伊尹那么极端。
孟子就推崇孔子,他说:“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集大成,是指奏乐。一音独奏一遍叫一成,八音合奏一遍叫大成。金,是钟。声,是引起的意思。玉,是磬。
孔子是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比如奏乐,先敲镈钟开始,然后击特磬收束,有始有终。镈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特磬,是节奏条理的结束。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结束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力气。犹如在百步之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却不是靠力量。
回到这节内容:这位同学问的巧、力、圣、智,就是问这一段。朱熹注解说:“三子则力有余而巧不足,是以一节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伯夷、柳下惠、伊尹三人,都是力有余而巧不足,能在一个方面突出达到圣人的程度,而智慧却不足以把握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中庸之道。
阳明这段对“巧”与“力”的解释,上卷中和前边对“志”与“气”的解释相同。只说“巧”而不说“力”的话,那到底是什么发动了这个“巧”呢?所以还是要归结到“力”上,是“力”发动了巧。但是只说“力”而不说“巧”的话,发疯的野牛也有蛮力,但这种“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巧”和“力”本质上是同一个事物的两种属性,比如一根尺子,用来量东西时,用到的就是其具有测量的属性,当然,老师也可以用这个尺子敲捣蛋学生的头,此时,尺子就具有戒尺的属性。但是,尺子依旧还是那把尺子。
知道怎么做,是智,是巧;做到什么程度,是圣,是力。力,不是有多大力,是用多大力,不要力不够,也不要用力过猛,要恰到好处,发而中节,无过不及。所以三子属于用力过猛,不是力比孔子大。
既然王阳明否定了朱熹的“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的说法,那么他对“三子”的论断是什么呢?阳明先生曾经以精金比喻圣人,“三子”和孔子的区别,只是在份量上的不同,但是在纯乎天理方面,和孔子相比是毫不逊色的。成色是否精纯,其操之在我,可以力学而致,份量之多寡,则委之在天,不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