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的夏天
在我14岁那年,我身边发生了很多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与我同班同学7年半的姐姐辍学了。那年我读初二,因为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种田,不足以支撑我和姐姐每年的学费,于是姐姐在第二学期没开学的时候就随叔叔外出打工了。开学的时候,老师问我姐干嘛去了,我说打工了。老师笑笑,点点头,后来也没再问我什么。
第二件大事是期中考试,我第一次考了全班第一名,虽然以前成绩一直不错,但要么是语文考第一,或数学考第一,或英语考第一,总分考第一还是第一次,因为我的副科成绩一直并不怎么好。到了期末考试,更是大爆发,考了全年级第一。
在下一年开学典礼上,我代表初三年级同学在全校大会上发言。后来有同学说特羡慕我,尤其是我迈步走向讲台的那一刹那,目光坚定,信心满满,风光无限。其实他并不知道,我看起来的目光坚定是因为我眼睛根本不敢看台下,只好死死盯着一个地方空看,从头到尾手一直在发抖,眼睛偶尔望向台下,也是盯着对面的墙壁,全程除了照着发言稿念外,我其实毫无存在感。
也是在这一年,我发现胃口越来越不好,见到油星就想吐。后来去医院检查,被查出可能有肝炎,读大学后才知道,这叫肝炎携带者。于是我开启了漫漫的治疗路程。因为必须吃新鲜蔬菜才能保证治疗效果,所以这一年我也彻底告别了一天三餐一周5天全吃咸菜的生活,得以搭餐在学校食堂,保证了营养。每周的零花钱从以前每周1元,增加到了5元。
这一年,为了增加经济收入,父母承包了村里的一丘水田,种莲藕。
在我领回全年级第一名的通知单后,我开启了漫长的暑假生活。农村的暑假极其无聊,整个村庄都见不到几个人。年轻人大多跟我姐一样,初中还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中年人除了我父亲这样几乎没出过远门的,也都南下广东。留在村庄的只有掰着手指头数得清的人。那时我特别内向,见人除了喊一声外,再也没有其他语言。
母亲告诫我:见同学讲书,见农民说淤(肥料),见屠夫讲猪,见什么人讲什么话,这样你就跟别人有话可讲。可是我除了会讲学校的事和书本上的知识外,什么都不会说。每当这时,邻居就会笑话我:哈哈,书呆子!于是,我更加不想说话了。
暑假时,两个叔叔和阿姨都外出打工了,父母承包了他们的田,一共10多亩。一年种两季,父母得赶在稻谷熟的时候,全部收割完,然后父亲负责挑谷、晒谷、收谷,母亲负责割稻、打稻、收稻草,然后又要赶在秧苗长势正好的时候,犁田、耙田,扯秧、插秧,这段时间一方面要抢丰收的时间,还要抢种植时间,所以被我们称为“双抢”。
双抢是我记忆中最辛苦的岁月。以前,母亲总是要趁机教育我:如果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只能跟我们一样双抢。这种恐吓式教育,一直到我读大学时还在发挥作用:每当我想偷懒的时候,就会想起烈日下的酷暑。
不过这一年双抢,因为生病,我被禁止下田,只能看着父母每天劳作。那时候我开始长身体,每天睡到早上8点多还醒不来,父母也不叫我。等我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就自己做个蛋炒饭,然后送水、送早点到田里。再慢腾腾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守莲蓬。
荷塘边的少年
之所以要守莲蓬,是为了防小偷。以前我在晒谷坪守过谷,后来守过鱼,这时候虽然小偷少了很多,但每一个莲蓬都可以卖钱,每一分钱凑起来就是我当年的学费,所以这些莲蓬可能是我未来碗里的一碗新鲜青菜,也可能是写作业时的一张纸,还可能是我钢笔吸墨上的那一管墨,想到这里,我就格外认真。
走到荷塘边时,太阳已经很晒,荷塘边上是水库,水库的水波光粼粼,偶尔跳出来一条鱼,搅乱了水中的太阳,波纹一圈一圈像老人头上的皱纹,知了总以为它的叫声可以卖钱似的,拼了命地叫个不停。
我呆呆地看着水面,看得不耐烦了,就看荷花,我努力想象我眼下的荷花跟课本里周敦颐笔下的《爱莲说》有什么相同,但怎么想也想不出《爱莲说》到底有什么好,只记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句老师让我们背诵的句子,只是我依然没觉得有什么好,农村的庄稼不都是种在淤泥里吗?水稻、花生、辣椒、茄子、黄豆、黄瓜……没有肥料,这些作物根本就不生长,不生长农村里的生活就没有保障。
我只看到盛夏的荷花开得正盛。红的、白的、粉的,一朵朵亭亭玉立,耸立在田田荷叶之中,有的如骄傲的公主,昂首挺胸;有的如待字闺中的少女,羞答答的低着头;有的如舞台上魅力四射的明星,闪耀着光芒;有的如我,少年识得愁滋味,耷拉着个脑袋。后来我读到宋代杨万里的诗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时,总能想起我家的那一方莲田。
没有心情赏景,我就开始在脑子里编剧各种小偷场景,有时候我会躲到荷叶中,幻想有小偷过来被我英武地抓个正着;有时候我躲到邻居的房中,让小偷放松警惕,实际我正通过某个猫眼在监测,期待着小偷的出现;我还特意找来一块木板,用毛笔写了一个惩罚公告,然后插在路上。不过这些大多是我的幻想,并没有什么小偷过来。所以更多时间,我会躺在草地上,学着大人嘴里叼着一根草,双手支起后脑勺看天,天真蓝,云白的晃眼,蚂蚁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偶尔还会有一些毛毛虫在身边爬。
实在闲得慌,我就根据书上的方法,把家里一根绣花针烧弯了,系上一根苎麻绳,带上饭粒,一粒饭甩到荷塘里,就能钓上一条小鱼来。后来听说豆叶能钓草鱼,于是扯了一把豆叶,丢到荷塘里,却没有鱼上钩。我那时没有课外书,只有一本村里打工人带回来的没头没尾的武侠小说,被我看了无数遍。
村里一位叔叔看我百无聊赖的样子,问我:听说你期末考了双百分?
我懒懒的回答:没有啊!
不是说你考了全校第一吗?
不是,全年级第一而已。
那不是双百分吗?
没有,我们一共有5门,总分第一而已。
哦,以后考大学当上大官别忘了我们啊!
哦!
我们就这样,他弓着腰在田里插秧,我搬张椅子坐在邻居的坪里,眼睛盯着荷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并不知道我的心情,那种生病时,对当下枯燥乏味生活的无奈,以及对未来生活的不可预知。
莲藕
中考时,我滑铁卢似的并没有如愿考上我们临镇的省重点高中,只是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的重点班。这一年,稻谷大丰收。父亲把家里一间房都空出来了,然后把坪里晒干的稻谷一担一担挑回来,倒在房间里。
每次都看见父亲满头大汗,一根扁担吱呀吱呀地在肩膀上晃着,一件衣服就像从水塘里拎上来一样粘在背上。我赶紧打开栓着的门,然后帮助父亲把刚从晒谷坪里挑回来的稻谷倒在房间里,一箩筐下去,狭窄的房间里升腾起一阵灰尘,几天之后,半间房子都倒满了。学历史的时候,讲到隋末农民起义,开仓放粮,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我家里这个粮仓。
在我开学前,房间突然空了,谷子被装到一个个蛇皮袋,然后鼓鼓囊囊地一包一包扛向拖拉机,装得差不多了,司机拎着一根铁棍,塞到拖拉机的嘴里,弓下腰,使劲摇了几圈,拖拉机“通通通”发出一声怒吼,喷出一股黑色的浓烟,然后像个老大爷一样颤颤巍巍地往山外挪去。
父亲拿着一把钱,告诉我学费有了,我点点头,不说话,我话本来就很少。外公后来充满慈爱地感慨:“崽啊,你爸妈一把锄头一年到头在田里薅,好不容易一锄一锄薅得一点钱,然后你一把,就把这一年的钱都薅到学校了,要努力读书啊。”
我听后依然不说话,说了就是书呆子,不如不说。
莲蓬只有夏季的收入。到了冬天,万物萧条,荷叶都枯萎了。我也就没什么事可做了,整个农村也没什么事做。
可是有一天,父亲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他告诉母亲:莲蓬下的藕能卖钱。母亲担忧地说:“莲蓬下的藕并不肥,没有市面上的藕脆,可能卖不出好价。”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莲藕和菜藕是两个品种,莲藕主要长莲蓬,产莲子,藕是附属品;菜藕主要长藕,开荷花、长莲子,但莲子很小,它是附属品。
父亲说,莲藕也是菜,用来炖排骨是极好的,而且有点粉,很多人喜欢吃。于是,冬天里,父母扛着锄头,穿着雨鞋,母亲挑着箢箕,提着篮子,两人下到泥水里挖藕,一个上午能挖出两箢箕。湖南的冬天出太阳还比较暖和,但如果下雨的话,寒风细雨的冷就会浸到骨头里。我们圩上逢2、5、8的日子赶集,三天能挖到六箢箕藕,到了赶集这一天,父亲挑到集市上卖。每次能卖30-60元钱。那时我一个月刨去学校的生活费外,还有50元零花钱。
冬天过后,父母的手全是淤黑的泥色,满手都开裂了。我言语很少,看到这些,没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高考前一天,我回家拿衣服,父母在帮外婆家双抢,我在外婆家吃完饭后,到家里拿了50元钱,我想高考这几天总要吃点好的。等到高考完后,我径直去外婆家的田里帮忙,母亲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吧。
然后母亲就问我:你见到我放在盒子里的50元钱吗?我说我拿了。母亲顿时放下心来,然后责怪我:你吓死我了,那天没见到那50元钱,害得我到处找……
我那时想:原来50元钱在母亲心里这么重要!
荷塘月色
好在终于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工作后我去过白洋淀,看无边无际的芦苇和荷花;还去了清华大学,特意去看了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中的荷花,可惜我去的是白天,怎么都无法想象朱自清当时的心境。去了后有点小失望:原来荷塘月色中的荷塘,还不如我年少时守的荷塘大。
北方同事见到莲花很惊奇,见到莲蓬觉得这玩意儿还不错,花2元钱买了一个,问我怎么吃,一个同事欺负他:把莲子外壳剥掉,然后把肉剥开,吃那黄色的莲心,超级好吃。同事半信半疑地问我,我笑着告诉他:别听他的,他骗你,你应该把莲蓬剥掉,然后连壳带肉一起吃。他盯着我看,我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了,眼神出卖了我,最终那个同事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村里人都以为我在北京当官,托我办事的人越来越多。母亲打电话跟我说:如果能帮就帮,帮不上就别勉强。但总归总一句话,你不要贪污。当母亲用“贪污”这个词的时候,我就知道,在她心里,我在北京也是当大官的。
后来不管我解释多少遍我没有当大官,母亲还是教导我,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你小时候最喜欢看包青天,你要做个清官,我知道你不会贪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点。
到这时候,我又想起周敦颐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我终于明白,并不是周敦颐独爱莲,他只是借莲抒志。我之前想的“水稻、花生、辣椒、茄子、黄豆、黄瓜”都可以作为这些代表,只是恰巧,当周敦颐想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时候,莲花就那么美地绽放在他的笔下,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曾经心怀新闻理想的媒体朋友一个个离开了本行,开始接触各行各业,步入而立之年,大家聚的少了,聊的也少了,都开始为生计和前程而奔波,经常会与各色人打交道,第一次见面就会用微信扫一扫加个好友,道一句“经常联系”后再也不联系,手机里陌生的熟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也群发一条:清僵尸粉,勿回。
某天风清月明,我独自一人走在路上,突然想起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那段话: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没有了荷香,能享受这月色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