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爹的心病

                        刘老爹的心病

多年前,刘老爹是村里最让人瞧不起的人,因为他连着生了五个闺女,都没能盼来个带把的。如今,刘老爹成了村里最让人羡慕的享福人,因为他的五个闺女,给他带来五个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女婿,让他走在人前,就像一只在斗架中大获全胜的公鸡,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可最近这几个月,刘老爹对身上这份福气,越来越没底,心情也跟着郁闷不少,压在心里成了心病。

但凡一听刘老爹五个闺女的名字,就懂他当初盼儿子盼得多辛苦,否则谁给自家孩子取名会这么敷衍,大闺女大春,二闺女二夏,三闺女三秋,四闺女四冬,五闺女幺五。

大春是长姐,当时为了照顾一堆妹妹,所以没进过学校,只识得自己名字和几个简单的数字。二夏,三秋和四冬为了省下学费,也都只上到三年级,因为当时刘老爹想要个儿子的念头还没熄灭,想着把钱留给接班人。

直到幺五出生,刘老爹的老婆刘婶产后大出血,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连带着刘老爹被几个大舅哥狠揍了一顿,随之他的儿子梦才彻底破碎。

那日,阳光明媚,再好的太平盛世,再多的岁月静好,都载不动他泰山压顶般地悲伤,眼里的绝望落寞让旁人见了都难受。

自那以后,刘老爹颓废着,大春带着几个妹妹在家大气都不敢出,怕了父亲那冷嗖嗖的眼刀子。

好在刘婶勤快麻利,一个人把这个家操持得热热闹闹。院子里的鸡鸭鹅跟比赛似的奏着交响曲,隔壁的猪圈牛圈里也好不示弱,就连门口的狗见了人吠个半天不喘气。

时间在刘老爹的唉声叹气和刘婶的风风火火中过得很快,一晃十几年。除了在校的幺五,以大春开头的其他几个闺女都到了出嫁或说亲的年龄。

刘老爹的春天就在那时来临的,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媒人腆着笑脸进门,见着一个又一个小伙子在面前扮着殷勤,他开始心花怒放。

由于刘婶在外有着能干麻利的口碑,几个闺女也被她调教得勤快踏实,一时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刘老爹有种当上皇帝,给自家公主挑驸马的感觉。

在之前,刘老爹对几个闺女没认真瞧过几眼,整日沉浸在自己无子接替香火的寂寥和悲愤之中。如今,他一抬头瞧着几个清秀可人,且在外口碑极好的闺女,心里那个空落落的黑洞里像是照进了一束光,瞬间找到活着的那点意义,那点意义给他指引了方向。

那日,刘老爹早早地到集市上买了一斤牛肉,一只猪脚和两斤猪耳朵,回家便把牛肉炒好,猪脚炖好,尤其那猪耳朵更是精心卤好,一半凉拌,一半热炒。

见状,刘婶忧心地对着几个闺女说:“你爹该不会这几年想儿子想得心灰意冷了,吃完这顿好的就出家当和尚去?以前他最多在菜园捋把青菜炒了下酒,连个鸡蛋也舍不得下锅,如今这手笔像是不把口袋这几张毛票整完不甘心!”

一家人战战兢兢地吃着饭,除了刘老爹自个儿吃得尽兴,刘婶和几个闺女只顾着在肚子里垒好一堆话,就等着刘老爹开口,她们好尽力挽留他,软话和硬话都备好了。

最后,刘老爹搁下筷子,看着面前几个女人,突然泪流满面。刘老婶一见刘老爹这样,也唰地一下泪如雨下,拉着哭腔:“他爹,咱虽没儿子,但至少有几个好闺女,你咋还这么整不明白呢?”大春领头带着几个妹妹掩面嘤嘤地抽泣起来,场面好不伤感,且略带悲壮。

其实,刘婶心里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假如真劝不住刘老爹,她也要带着几个闺女好好过,她就不信没儿子还不能好好活了!

结果,出乎意料之外,刘老爹正襟危坐后开口了,像极了那次县领导到村走访时,他被请上台发言的样子。

刘老爹声调略带压抑地诉说着多年来自己因没有儿子被村里人奚落的悲愤之情;又略带欣慰地表达了如今几个闺女都长大成人的喜悦之情;且不忘顺带提了提对老伴刘婶这多年来独自操持家业的感激之情;最后他一锤定音地宣布,自己要为几个闺女的将来筹谋打算,就是为她们都寻一门好婚事。

望着六张震惊的面孔,刘老爹在心里忐忑地预估着蛰伏多年的自己,是否现在对这六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仍有震慑力。

而刘婶却如及时雨般地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她泪流满面地哽咽道:“他爹,你能这么想,也算这么多年我没白累,你是这个家的主,孩子的婚事当然得让你掌眼!”

刘老爹多年来虽未好好关注过几个闺女,但在她们的婚事上却是实打实地下了般功夫。结合脑海里多年来对几个闺女朦胧的印象,和接下来几个月的留心观察,他把几个闺女的性格摸了个透。话说,因地制宜,因材施教,而他对几个闺女的婚配对象也做了具体的分类和匹配,而且颇为成功。

短短四年内,刘老爹家多了四个女婿,成了村里最羡慕的人。就连在外地读大学的幺五,刘老爹也在心里默默替她寻找对象。他可以说是彻底地扬眉吐气了,如今睡觉打呼噜都比以往要响亮。

村里人除了羡慕刘老爹如今享受起四个闺女和四个女婿对他如太上皇般的照料,更对他挑女婿的精准眼光佩服到五体投地。

大春是长女,也是刘老爹的唉声叹气和眼刀子的最久体验者,性子谨慎顺从,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属于那种话不多干活多的老实闺女。刘老爹给她挑了一户家境普通,父母老实巴交,男人憨厚能吃苦的人家。大春嫁过去一年,生下一女儿,日子也过得活络起来。

在二夏快一岁时,刘老爹就全力以赴地造三胎,希望生个带把的。所以刚学会站的二夏被送到了外婆家,八岁才回到父母身边,期间她多了三个妹妹。

二夏是听着外婆和舅妈们对刘老爹的抱怨长大,所以对自己的父亲不觉得陌生,但也不觉得亲近,甚至带着几分轻视。因为她们常说,她的父亲除了着迷于生儿子,其他的一事无成。她是姐妹中唯一敢当着父亲的面,把粥喝得哗哗响,末了还吧唧嘴的人。

刘老爹不是没教训过这个二闺女,只是她每次搬出外婆和几个舅舅后,刘老爹只得把棒子扔一边,指着她鼻子骂:“出了你个白眼狼!”

因着母亲顾不来,父亲不愿理,上有长姐,下有幼妹,二夏成长一副玲珑剔透的性子,且掺着几分精明几分泼辣。

刘老爹把她嫁给了隔壁村村长的儿子,过去没几年,把自己男人吃得死死的,连她那斗遍村里无敌手的婆婆在她身上也讨不到几分便宜。因着公公是村长,村里的好事都能沾上边,自己头脑也灵活,硬是把小日子过得比别家舒畅。

三秋是大春带大的,在大姐的小心翼翼照料下,养成了一副没心没肺,天塌来就依仗高个儿的性子,是刘婶操心最多的闺女。

说起三秋来,刘婶有她一大箩筐的糗事,八岁那年去放牛,为了在地里拔根萝卜吃,她把牛弄丢了,一家人好找了一晚上。十岁那年,刘婶让她照看灶台上的火,她蹲在院门口跟人踢毽子,差点把厨房烧没了。

三秋从小没少挨刘老爹的揍,可就是长不了记性,像是天生少了一副心肺。依着她的性子,刘老爹把她嫁给了远房的姨表哥,他家靠着上辈积累的家业,还算殷实。主要是那姨表哥心思活络,是个善于算计柴米过日子的人,且家婆不在世,只有个闷头干活的家公。三秋出嫁那天,村里的同龄姑娘羡慕得眼红,说她嫁上条阳光大道。

如果要问村里哪个姑娘最漂亮?可能说不清楚。如果要问村里哪个姑娘最能说?那就非四冬莫属。

四冬出生那天,哭了整整四个小时,没停一瞬,当时有人在背后猜测,说刘老爹家没生出个带把的,把气出在这刚落地的婴儿身上,否则哪能连着哭那么久不停歇?

从她能开口说话起,那张小嘴除了睡觉就没停过,村里人叫她“八张嘴”。她不仅爱说,还特别能说,同样一件事从她说出来的效果很有画面感,听得人有入镜的感觉。四冬这点是随了她妈,刘婶也是特能聊的女人,抓一把花生能跟人站门口聊大半天。

四冬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八张嘴的名号传遍了隔壁几个村,听说在她小的时候,有不少说戏的(农村那种半唱半说的戏子)上门想收她为徒。

至于后来四冬没跟着去,是因为刘婶觉得四冬是赶集时最得力的助手,卖鸡卖鸭卖青菜时招呼顺溜得很,是其他几个闺女没法比的。

刘老爹火眼金睛,顺顺利利把四冬嫁给了镇上杂货超市老板的儿子。如今,四冬夫妻已经有一家自己的小超市,并在门口摆了好个摊,生意红火着呢。

四个闺女嫁了好几年,刘老爹也被闺女和女婿好吃好喝好言好语地哄了好几年,这突然地心慌怎么来的,刘老爹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听说幺五交了男朋友这事惹起的,也有可能是村里最近兴建房子这事引起的。

多年来,刘婶辛辛苦苦撑起这个家,除了幺五上学花了不少钱外,另外四个闺女都帮衬着家里,存下了一点积蓄。最近村里新建楼房像刮起了一阵风,门前门后都听人议论着建房的事,听得刘老爹心里一阵发痒。

琢磨一个下午,晚上靠着枕头,刘老爹有意无意地说起左邻右舍占地皮建房的事,见刘婶纳着鞋底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话,他心里像蹦上岸的鱼,张着嘴干着急。

刘婶到底是跟刘老爹过了几十年日子的人,他心里那个算盘怎么打的,刘婶怎会不清楚?除了还有几个月就要大学毕业的小闺女,其他四个闺女都成家生儿育女,自己身上那点积蓄得留着养老,她从没想过靠几个出嫁的闺女出钱给自己养老。

同为女人,拖家带口的日子本不好过,若让她们硬挤出钱来,刘婶不忍心。回想当初,除了产后7天的月子,刘婶其他时候就没个闲,为的就是年轻时能抚养好孩子,年老后不拖累孩子。

老伴这多年来的颓废无为,刘婶心里能体谅,谁让村里那些人嘴里的口水能淹死人呢?如今想起公婆临死前不甘的眼神,她还是满腹愧疚,谁让老伴是一根独苗,而自己连根独苗都没生下。

建房的事,刘老爹试探了几次,刘婶连句应付的话都不回,不是张罗鸡鸭进笼,就是赶猪牛进栏,全当没听见。就在他愁到肠子打结之时,那没心没肺的三秋空着手进门了。

饭桌上,三秋一如平常有啥说啥,当问到刘婶为何不像隔壁家那样占地皮建房时,刘老爹第一次发觉总是空手回来的三闺女也挺顺眼。

刘婶闷着头塞饭,回了一句:“手上那点积蓄得留着养老呢,房子能住就行!”

刘老爹终于等来这个接话的机会,得益于之前打了几百遍的腹稿,他把自己的三个想法表达得酣畅淋漓:1,房子也是脸面,不能丢,应该建。2,两人老当益壮,存养老钱不急一时,何况还有五个闺女随时待命。3,没有儿子,也不能断香火,幺五必须在家招人入赘,但不苛求生下的孩子全跟着姓刘。

听完,刘婶半晌丢下一句:“幺五月底带男朋友回来,那时再商量!”,起身端着半碗剩饭出去喂狗了。

说起幺五,刘老爹一家脸上有光,四个出嫁的姐姐,也常拿最小的妹妹作谈资,因为她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娃,也是镇里为数不多考进重点大学的女娃之一。

而刘老爹也早有自己的打算,幺五是家里最有出息的闺女,俗话说种好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而他家是养好金凤凰,等着别家把梧桐树种过来。但他自知多年来对家的贡献没有说服力,所以这个金口必须等着刘婶来开。

夜晚,幺五和男朋友羽诺披着朦胧的月色踏进家门,刘婶兴奋地用手绞着身上的围裙边,嘴里直招呼着未来的女婿,接着一头扎进厨房。

羽诺走上跟前叫着叔叔,刘老爹亲切又不失威严地超那拘谨的男孩点头示意了一下,随着学了村长的官姿坐下来,威严不足,傲慢有余,只学了六分像。

幺五识相地推了男友一把,羽诺缓过神来,把手上提的烟酒往刘老爹面前一放,连声说着赶车急,没准备什么好礼。幺五见父亲脸上微有喜色,便放心进了厨房帮忙。

刘婶对未来的女婿很是满意,人长得周正,脾气好,特礼貌,过来没几天,连村里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而刘老爹满意的只有一点,这个女婿比其他女婿让他人前更显面子,更重要的是同样对他恭顺。基于这点,刘老爹决定晚饭时把自己的打算趁早说明,他也不指望那个忙进忙出,嘴巴笑得合不拢的老伴。

晚饭吃到一半,刘老爹用不容置啄的口气说完那番打算,四个人面对一桌子好菜,没人再动一筷子。羽诺更像是喉咙被塞住,发不出声音,屋子里静得掉下根针都能听见,唯一脸色没变的是幺五,她开口拒绝得很干脆。

她说羽诺是上海人,又是家中独子,不可能入赘,而她自己也没打算留在老家招婿。刘老爹盯着幺五,像是不认识这个最小的闺女,她不再是印象中那个腼腆的闺女,最后这顿晚饭以刘老爹摔筷子,拂袖而去结尾。

刘婶出乎意料地平静,安安静静地收拾碗筷,招呼着幺五带羽诺出门走走。

勾着头洗碗的刘婶,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老伴盼个香火盼疯了,她不是不知道。但如果这段香火需要拉上幺五的一生作陪,她狠不下心,羽诺这孩子她看第一眼就满意,更何况还是个大学生,家境又殷实。

当初她商量着让大春在家里招婿,老伴死活不答应,他就只想着幺五更出息了,招来的梧桐树会更耀眼,却没料上家里的金凤凰自个儿不想窝家里,想着往外飞。

“幺五,我我••••••是独子,家里肯定不同意我入赘的,叔叔他••••••”羽诺不知所措,他喜欢她,却从没想过她的家里会给自己出这样一道难题。

“我不是替你拒绝了么?有我妈在,没事的。”幺五轻声安慰着身边的男孩,心里怨自己没有事先把家里情况全盘托出。

她自以为父亲这几年人前过得顺心得意,心结早已消散,却未料他有更远地打算。她喜欢羽诺,不愿他在两难矛盾中纠结,以他的家境,父母怎会同意膝下独子入赘偏远的农村家庭。

更何况,她自己都想躲父亲远远的,那种没有儿子的悲怆眼神至今让她心有余悸,万一自己也生不出来儿子呢?难道要让自己的孩子也在那种眼神下胆战心惊的长大么?

刘老爹佝偻着身子在屋后抽着闷烟,心里慌乱无主,胸口愤怒酸涩交加,他怨老伴的背叛,之前家里的所有事只要他开口,老伴像迷茫的鹿一般 ,迷离的眼神瞬间光亮,如收到神的指示,毫不犹豫,绝无质疑。可如今呢?建房的事无着落,招婿怕也是一场空!

闺女们对他疏离,刘老爹不是不知道,母亲临终前曾偷偷支开其他人,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怜惜叮嘱他,让他今后一定要好好待刘婶,多积点夫妻恩情,毕竟家里是她当家,老了也得靠她。

当时刘老爹没往心里去,只当是母亲舍不得他,如今,他才恍然大悟,家里家外一直是老伴在操持,闺女们从小也是她在细心照料,她自然而然成了家里的精神主心骨。出嫁的闺女们隔三差五回家探望,进门第一句便是唤老伴,第二句唤他像是顺带也像是敷衍。

幺五回校的那天阳光明媚,刘婶一个人送到车站,大包小包一大堆,光煎炸好的鸡腿和水煮好的鸡蛋都好几袋。

隔着栏杆,见羽诺小心翼翼地护着幺五上车,刘婶心里百感交集,有喜有忧,喜的是最小的闺女已经长大成人有人疼,忧的是今后她得靠着自己在上海扎根立足,家里无人能帮衬 。

幺五有感应似的回头看刘婶,眼中有不舍,也含着一丝义无反顾,她知道这一路会离家越来越远,但是那颗早想远离这里的心从未后悔过。

记得第一次进学校那天,幺五8岁,村里同龄的孩子早进学校一年了,刘婶陪着笑在老师面前争取晚一个月交学费,那时家里的猪就能出栏卖了,有钱了。老师性子还好,只是面带为难地嘟囔了一句:“当时你四闺女的学费也还欠着呢。”

贫穷不是幺五想远离家乡的根由,只是他见过父亲太多次喝得烂醉,对着母亲发泄怨气:“几个丫头片子读什么书?读了也是别人家的,学费还不少,你爱操劳,你自己劳去!”

她不怨父亲,她亲眼见过村里人对着父亲嘲笑:“你这几年身子骨可不行,你家那口子的肚皮还没起色啊?她忙里忙外的,别到最后给别人家白忙了!得种梧桐树,别光养着凤凰!”

幺五读书比别家的孩子吃苦努力,刘婶看在眼里,几个姐姐也看在眼里,大家心照不宣地给她空出时间读书。

三年级毕业考试后,幺五一个暑假心神不宁,除了刘老爹,大家都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她担心自己如同姐姐们那样,不能再继续上学。

幸运的是在刘婶的坚持下,她一直上到了大学,这么多年她没少受父亲的奚落:“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用么?”

她父亲也没少受村里人的奚落:“幺五如果真要成金凤凰了,什么样的梧桐树才配得上啊?”

初三那年的班主任壮志凌云,放下豪言:“我们班必须有一半的学生考上高中,四分之一的学生考上重点高中!”

言必信,行必果,他到每个学生家走访,让家长配合孩子的学习计划,该补课就补课,该给孩子补充营养就补充营养。

那天家访,除了刘老爹,一家人站着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招待老师才不失敬意。好在老师也是个随和的人,开门见山地把来意细说一遍,刘婶嘴里一直应着:“听老师的!听老师的!”

老师见刘老爹独在一旁不开口,以为他和其他家长一样,是担心孩子上学的费用,便重重地夸了幺五一番,说只要她正常发挥,一定能进重点高中,进了重点高中就一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那可不得了,以后可是前途一片光明。所以孩子的上学费,就是牙缝里挤也得挤出来。

刘老爹对老师那段鼓励的话,只听进了六个字“前途一片光明”。

他蓦地开口问到:“老师,你是大学毕业么?”老师说我是中专毕业,我爱人也是中专毕业。

“你和你爱人是同学?”

“是的,同窗几年,知根知底,也聊得来,就在一起了!”

从那以后,刘老爹再也不反对幺五读书,反而是经常问起她在学校的情况,比如班里有多少男生?哪个男生的家境不错?有没有男生经常找她玩?

从那时起,幺五心里已经朦胧地猜到父亲的想法,所以常躲在邻居家写作业,不想难堪地面对父亲的问答。也是从那时起,真的怕了父亲,心里像压着一座山,但更怕村里人那些淹死人的唾沫。

“幺五,你读书这么努力,一定能考上大学,以后别忘了给你爹带个大学生女婿回来!”

“幺五,你进了重点高中,以后就一定是大学生,你爹可真舍得,把你当儿子培养!”

“幺五他爹,你以后可就享福啦,养个闺女比养个儿子强多了,你家幺五指定给你带回个金龟婿回来!”

幺五决定,以后一定不要生活在这里,不要活在这些人的口水里!

幺五回校有一个多月,刘婶也病了一个月,刘老爹除了做饭烧水,其他的一律不管,全靠着几个外嫁的闺女轮流回来帮忙。猪牛鸡鸭照样生龙活虎,刘婶却瘦了一大圈,几个闺女心疼得直掉泪。

刘老爹觉得自己比老伴病得重,心头的那块石头一天比一天重,快喘不过气。一到村里转悠,听着别家建房的事,心里不是滋味,看着别家为儿子的婚事发愁,心里也不是滋味。觉得自己这几年的好日子是一场梦,又被打回原形了,生活又没了盼头。

“他爹,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孩子都有了着落,我们也存了点养老的本,以后的日子安稳踏实的过。顾好身子,养活自己的嘴,偶尔盼着孩子们回家看看!”刘婶叹气地劝道。

“生儿生女哪是咱们自己能决定的?也许咱们就是没儿子的命,又何必跟自己较劲过不去呢。”

话虽劝着,可刘老爹连着几天没出门,不是不愿出门,却是真的病倒了!刘婶急得抹了几天的泪,给几个闺女都捎了口信,连远在上海的幺五都打了电话过去。

刘老爹迷迷糊糊好几天,感觉自己一直在一条船上摇啊摇,晃啊晃。梦也是一个接一个,一会儿是幺五穿着婚衣和羽诺上车走了,自己在后面怎么追都追不上。

一会儿是刘婶生气地推他出门,说这个家他没操持过半天,不让待了。

梦里的人影和说话都是断断续续,如果不仔细听就听不清楚。

惟有梦见他母亲那段,特别清晰,还是在门旁的老槐树下,母亲佝偻着背,扁着双唇,拉着他的手说:“你从小就又倔又轴,一个结能盘在心里千百年,我和你爹曾都交代过你,香火断了就断了,就盼你安安稳稳,踏踏实实过一辈子,你咋还想不明白呢?”

他想起,父母确实在生前说过这些话。

刘老爹醒来已经是一个星期后,医生说是病毒感染引起的连续发烧,跟人体的免疫力下降有关。幺五在一旁想,一天到晚闷一肚子的心事,身体免疫力能不下降么?

刘婶凑近那张挂着两个核桃眼的脸问到:“肚子饿不?我给你买点粥去?”

“我梦见咱妈了!”刘老爹迷迷糊糊地开了口,许久都没再说下句。

三天后,刘老爹执意出院,走出医院门口,才发现自己是在市里最好的医院,回家坐车就得要半天的时间。他回头朝幺五摆摆手,让她回学校去,转身倚靠着刘婶的胳膊挪动着身子。

幺五在背后看着,觉得父亲病后,除了老了不少,好像连魂魄都漏了不少,身子软绵无力,但脸上的愁容淡了些。

刘老爹在家休养这段时间,被刘婶精心照料着,连喝口热汤都得试好几遍,看着老伴探长脖子,翘起下巴对热汤吹气的姿势滑稽又怪异,他心头划过一道暖流,眼里竟觉得她可爱。那一瞬间,心里有个声音:“其实这辈子也值了!”

这段时间,几个闺女女婿轮番着上门看望,水果和糕点堆了一桌子,几个外孙也在门口低声叫了句“外公”,就藏到门后,他不禁对着孩子们笑起来。心口的石头一天比一天轻,他睡得一天比一天踏实。

清晨,刘老爹在邻居的吵闹声中惊醒,十年如一日,邻居老憨家总有吵不完的架,吵的也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就为着吃饭不小心摔了只碗,母鸡蹦到厨灶上了,赶牛回家晚了……

老憨的儿子小憨把自己的老父亲骂得体无完肤,连自己的爷爷太爷爷都骂上了,儿媳妇更是彪悍,声线细又尖,旁人听着觉得被针刺了耳膜般难受。

她虽说没读书识字,但一张嘴比课堂上的老师厉害,老师还得有个课间休息时间,她能连骂两个小时不间断。骂的无非是老憨人老不中用,好吃懒做,做事没眼力见,小憨骂的一句话更直白,老憨活着就是个累赘。

刘老爹记得,好几年前老憨被骂时一定会还嘴,但嘴里来来回回就几句话。

“我是你爹,你怎么能这么不孝呢?”

“我老了,你养我就是天经地义,谁叫你是我儿子。”

“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儿子,当初还不如生个闺女呢?”

刘老爹当时听在耳里,心却在嘲笑:“生个儿子永远是好事,老憨只能怪自己不是个享儿子福的人。”随后,他又心酸得像被醋泡过,自己连个儿子影都没有,还不如老憨呢。

中午,刘婶见老憨被儿媳妇堵在门口不让进,便拉着他到自家吃饭。刘老爹斟了满满两碗酒,劝老憨多夹点菜,还说起小时候总跟他后面掏鸟窝,抓蛇逮兔子的趣事。

半碗酒下肚,老憨话头打开,说起当年两人还是小伙子时干的傻事,刘婶在一旁听得捂着嘴笑。

老憨说,那时他家穷,说不上媳妇,刘老爹点了点头附和着说,那时谁家不穷。刘婶纳着鞋底,打趣老憨:“嫂子这么勤快的一个人,被你娶进了家门,你那时神气着呢。”

“是啊,她跟了我,确实吃亏了,那时谁家不眼红我啊?媳妇长得端正,干活麻利,还生了个大胖儿子……”老憨喉咙像突然被堵了,说不出话,可眼眶里直冒泪,他用粗厚的手掌抹了把眼,端起碗大喝一口酒。

“老憨,来,来,多夹点菜。嫂子走得早,你也吃了不少苦,现在儿孙膝下绕,嫂子在天上看着也知足。”刘婶忙劝道。

老憨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心里憋着太多的委屈,端着酒碗泪流满面,哭急了,喉咙和鼻孔里抽着气,夹菜的手跟着一抖一抖。刘老爹两口子心知他这几年跟着儿子儿媳过得不如意,受了一肚子的窝囊气没处发,现趁着这酒劲上头,才一发不可收拾。

两人没有多劝,刘婶默默退了出去,刘老爹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心里不是滋味。

阳光下,刘婶在院子里细心地洒着稻谷,鸡群围上来就抢,她用手耐心把挤在一起的鸡扒散,刘老爹透过窗户看着她的背影,竟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晚上,刘老爹把身旁的刘婶从睡梦中摇醒,刘婶迷迷糊糊眯着眼看向他,突然像想起来什么急事,一骨碌地爬起来,两眼瞪得圆圆,问道:“咋啦,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啊?哎呀,我忘了医生交代说以后不能让你多喝酒了,今天今天……”

刘老爹好气又好笑,说:“你大半夜地咒我干嘛?我就想跟你商量,咱们的鸡窝鸭笼里是不是可以多添点鸡鸭养,要不多养头母猪也行?”

“他爹……”刘婶听得云里雾里。

“我我……我是想,幺五可能毕业就要结婚了,那羽诺是上海人,听说家境也不错,你看我们是不是得提前给幺五多备点嫁妆,省得那闺女在外让人操心。”刘老爹说完这些话像费了好大的劲,脸竟涨红起来。

“他爹,他爹,你你……你不计较啦?”

“快睡吧!大半夜的。”他干咳了一声,顺溜着身子,钻进了被窝。

窗外,夜色黑得能挤出墨汁,刘婶瞧着,却觉得今晚的夜色比平常的夜晚静谧祥和,让人容易入梦,她躺下,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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