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从可怕的梦境中惊醒,发现自己正栖身在一片废弃的荒林里。我醒来这会正值深夜,轻柔地夜风吹舞着我漆黑的旧风衣,其中夹杂得满是愤怒与憎恨,林中处处亦随之拂动的枯枝,也间间传来对我的诡异惨笑。我时常能看到地上的泥土被映射出婆娑树影——那树影摇曳不定——偶尔竟会凝聚成两三道人影,而且至今我都始终坚信,那影子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生命。
那时,我的脑海里完全生不起沉睡前的记忆。同时我还惊恐地发现,我身着的风衣早已破坏不堪、千疮百孔,就连我的双手与两臂也尽是焦黑,乃至我的头发根和我的全身上下都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或许我已经沉睡太久了……我苏醒后的这个世纪,已然不属于我自己的那个时代。我若想弄清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抓来一个生生的活人为我解惑,然而这片森林除我之外是这样了无生机。
我孤独得蜷缩在这里,丝丝月光透过枝头,散出的白色让我意迷动乱、心神不宁。我茫然地环顾四周,这儿除了无边无际的杂草与枯枝什么也没有,想要查辨东西南北在此地根本就毫无意义。因此,我只能先把主意打在我头顶的月亮上,我所处的位置枯枝层层,我很难直接观察到它的真实貌相,所以我要先尝试着往月光照射的方向走去,等到了地表更为空旷的地方,再另作打算。我刚立好决定,方欲动身,僵硬的骨头与肌肉就阻止了我。我尚忘了我还是个沉睡多时的人,骨头与肌肉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活动,它们早就失去它们作为人体一部分应有的本性作用。我的意识尚且存在,但我意识里对躯干的操控权却是那么生疏。我的内心开始愈来愈恐惧,不知为何、我突然害怕起有人发现我在这个地方,我该迅速离开了!我敢肯定,我绝不只是个来踏秋风景之人那么简单,我该行动起来了!
我的每步动作,都像是将抽搐的筋骨强行扳直、生硬又痛苦。然而停留在原地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那不仅将无济于事,同时遍地四处都充满危险。我已经不知道这样慢慢挪动了多久,现在风声尚没之前那么剧烈,可此时静谧的森林倒要比风声更为恐怖。微风好歹还能与我在途中作伴,现在我却只能感觉到四处都是死亡的气息。这森林中的杂草遍地都是,根本没一个人能行走的路径,我的双腿每行动一次,我的全身就每震痛一次,我还不得不时时费力抬起双手拨开阻碍在路径上的杂草,我感觉我越来越快支撑不住。走着走着,月光已经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禁庆幸今晚没有云雾,否则我或许还没等这森林中不知是否存在的坏家伙整死,我就已经冻死。我继续缓慢前进,疼痛始终伴随于我,我的大脑中仍然在思考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到底是触犯了什么事,才叫万能慈悲的上帝将我丢弃在这阴暗之地呢?如果能让我知道前因后果,我定会主动认罪、痛改前非,只要能让我离开这里。思及于此,我不禁为我的遭遇委屈得抽搐哭泣起来,这时,我的后背突然袭来一阵极强的不安感,我急忙回头往后方扫视,可除了纵横交错的枯枝树影,什么都没有,而我正是从那片黑暗的枯枝树影走来的。我又连忙回过头向前看去,前方依旧还是照射着丝丝微许月光。我顿时脊骨一阵发凉,因为我能感应到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监视我,并且从我沉睡醒来之后就从未停过!
我管不着疼痛了。只记得当时就一个劲往那月光照射的方向狂奔,途中不知跌倒过几次,也都爬起来不顾一切地继续向前奔去。终于,我逃出了这片森林,来到了一块相对空旷的地方。我这才顿时跌倒在地上,仿佛刚刚死里逃生一般。
我气喘吁吁地望向天空,今晚是东方的下弦月,那月亮弯得可怕,在我眼中从来没法能把它看作是个天体,更像是个恶魔的微笑。这块空地被森林重重包围,很显然是个中间地带,因此我还尚未逃脱危险,如果我要离开这里,我最后还是得重新回到那片黑暗的森林中。方才的狂奔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同时也为我带来了后遗症,我再次想起身时,比之前更为刺激且剧烈的疼痛让我实在难以吃消,我只好维持着现在趴着的状态, 一点一点地爬向一棵老杨树,我倚靠在那里稍作休整。
我在杨树下,努力和疼痛与困倦斗争。我快速浏览着空中稀散的星星和月相,这样能辨别出我现在的大致方位,顺便也能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解答我现在境遇的猜测。我多次快感觉到我的意识无法集中,每次呼吸都颇为沉重,生怕每次吸气都会在下一秒就吐不出来。当我要再抬头思考时,我第二次进入了同样的梦境之中。在梦中,杨树的枯枝仍然在幸灾乐祸的晃动,月相也比刚才更弯曲了,仿佛笑得更为欢快。我感觉我失去了肉体,只剩下虚无缥缈的灵魂,我的视线在无限快速下坠,我又来到了那里,我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又见到那三只凶恶狠毒、“饱餐后会在饱餐前更饥肠辘辘”的野兽,紧接着我来到一个山洞里,山洞前还立着一块古老的碑墓,只见上面碑文如是写道: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神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正义促动我那崇高的造物主;
神灵之威、至高智慧、无上慈爱,
我是三位一体的产物。
在我之前,创造之物只有永恒不朽之物,
我亦与天地一般永恒不朽,与世长存,
凡进此地者,必将放弃一切希望。”
落入山洞之后,我便听到下面的更深处传来凄惨痛苦的哭喊声。最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众多人聚集在一条大河的岸边,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拥堵在那里,仿佛是要迫不及待地渡过这河,而那浩瀚河水的上方却独有孤零零的一只船舟,那小舟的船夫示意岸边的人一个个登上船只,否则“他就会用那船桨把那人打的叫苦连天”;穿过这条河水,我来到一座被七层高墙环绕的城堡脚下,进入七道不同的城门,便能看到许多充满智慧的人在一片翠绿的草地上来去徘徊、互相交谈,这是我在梦境中唯一能感受到过的最美好的东西;离开这个令我欣慰的城堡,我迎来一片恶劣的天气,这里有如同硬石般的冰雹、如同墨水般的冷雨、如同眼白般的雪花,还有一只有着三个咽喉的猛兽,它叫刻尔勃路斯,我曾在一本古老的书籍中读到过它的形象,而真实的它却要比文字中的描述更为栩栩如生,它一见到我,便对我疯狂的吼叫,并用那尖锐锋利的指甲向我袭来,就像它把下面的人抓住、剥了他们的皮并把他们撕碎一样,我本以为我必死无疑,但我的身子却直直穿透过它那满是毛发的手掌,继续往那更深处下坠;我又下坠到一个陡峭的坑谷,那里传来很多污言秽语,因为他们被迫来回搬动那些沉重的巨石,而一旦两石相触,则必将他们的身体狠狠相撞;我来到一块臭恶散发的沼泽地,还有一条深黑而又混浊的水泉不断流入此处,在那沼泽中,有很多人浸泡其中相互辱骂、相互撕咬,甚至还有的被迫将自己的全身浸泡;我再次抵达一座更为深处的城池,只是它比前者更为凄惨而又烈火中烧,这儿驻守着一千多个邪恶的魔鬼,据说还躺着伊壁鸠鲁派的信徒,掌管这儿的人叫普鲁托,她的妻子名为普罗塞皮娜,不过我并不曾有亲眼目睹过它们………
我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地,正和我第一次来到此地一样,那儿是一片血池。我被迫从一片虚无中掉到那赤红而又沸腾的泉池,在我下坠之际,我的躯干毫无任何知觉之感,可我一落入这池水中,便如同遭受着千刀万剐般的折磨。我在水中像溺水者一样挣扎着,尽管这池高不及我身长的一半,但那炽热沸腾的血池水完全渗透到了我的皮肤每寸,就要将它活活烤熟似的。与我一起在这儿遭受折磨的,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异邦人,他们各自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但无一不是在痛苦惨叫。可我们不敢离开这里,因为岸边有诸多半马人守候于此,一旦有人擅自离开这里,它们便会用弓箭狠狠将他射成刺猬。我在这儿遭受这等折磨,哭哭哀求我的意识能够尽快复归于世,但是我身遭的疼痛狠狠嘲讽我的头脑,它告诉我这并不是梦境,而是货真价实的审判!我就在梦境中,无穷无尽地承受着这些痛苦的折磨,而且那群可恶的半马人告诉我,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我永远不可能会相信这群恶魔的话语,我使劲锤击我的脑壳,直到敲得满是流血,我发疯地也要逃离这片梦境。然而一切都徒劳无功,我始终都被困在这里,留予我的只有痛苦和无尽反思,陪伴我的除了同我一起坠落在这片水池的惨声,就是那群笑脸阴森诡异的半马人,我就在这里承受着这些,不曾留予过我在现实中的任何记忆。在我第一次困于此处时,曾有两位伟大的诗人路经此地,而后就不再有任何例外,他见到我们如此凄惨,有如是吟唱道:
“沿着那沸腾的赤红色河水的堤岸,
河里那些被煮沸的人不断发出刺耳的惨叫。
我看到有的人浸在水下,一直没到眼眉。
……………………
在另一边,河床则越来越下沉,
一直沉到最深处:
暴君在那里不得不痛苦呻吟。
神的正义在惩办那个阿提拉,
他曾是人世间的鞭子,
被惩罚的著名的,
还有皮鲁斯和塞克斯图斯;
另有里尼埃尔•达•科尔内托、里尼埃尔•帕佐,
他们在沸水煎熬下泪水横流,永无止休。”
我的尖叫从未停止,直到我叫得喉咙与肠子都从口腔中流出来的地步。也正是由于这般凄惨的尖叫,我才能把我的意识终于又带回到那棵老杨树下,我为我两次相同梦境吓得再也不敢闭上眼睛一秒,因为我知道那梦境象征着什么意义,但我内心坚定,我绝不会相信那些恶魔的话语。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场胡思乱想的噩梦,于是又振作起自己的精神,重新去观察了现在的天象,发现那竟仍还是东方的下弦月,这说明自我沉睡之后时间并没流逝多久,可我梦境中的折磨竟那么漫长。我扭扭头抛却这些可怕念头,赶紧小心翼翼地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还好,它已没之前那样软弱无力了,而且我对它的掌控权是那么真实,我的四肢也不如刚才那么僵硬,既然现在我已恢复我的正常行动,那这也算是我不幸中的万幸吧,我姑且还是该将那恐怖的梦境埋在心里,尽管那是我脑海中唯一的记忆。
这时,我发现在我面前土山坡背后的不远处,竟散发出一丝丝鲜血般的红光,那红光的颜色与我梦境中血池颜色如出一辙,它在这月光的笑脸下显得越发诡异吓人。我本不打算去那里探查,然而我的身后除了那片黑暗森林什么也没有,要是想离开这里,前进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更何况我坚信此地一定存在某种奇怪的生物在追赶我——我不敢肯定那是一只野兽,但一定是某种我无法对抗的东西。我站起身子,装腔作势地拍拍本就已经破烂的风衣,朝那小山坡的方向走去。这块空地中的泥土比起森林中的更为松散,走起来并不容易,杂草虽然少了,但是四处都长起好几株灌木丛来,我曾近距离往那灌木丛里看过,里面爬满了蚯蚓与蜈蚣,恶心极了。我费力地爬上这座山丘,不知何时那远处望来鲜赤如血的红光早已消散,我站在山顶上,内心兴奋而又复杂,我本以为那是个人烟廖廖的村庄,可我在下坡时才发现,那是个早已荒废的墓地!
我从未生起过踏进这墓地的想法,但我最终还是踏进了这不详之地。我自认是某种不属于我的力量或魔法控制了我,我的内心又开始变得剧烈跳动,因为我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躯干要进入这块墓地的想法,最让我觉得可怕的是,在我将要做出举动时,我仿佛知道该怎样做出举动,我无法更贴切一步地描述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本来还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仍然在另一个奇怪的梦境中没有醒来,现在我又开始思考自己是否之前曾与这块墓地有过什么关联,那些躺在此处安息的人,他们或许会不会是我的什么人呢?我在他们这样的大城镇家庭中,是否有扮演过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接踵而来的个个问题深深吸引了我的好奇心,就算我眼前的这一幕幕都不是真实,这墓地四处散发出来的腥恶臭味与我风衣上味道是一模一样的,我无法否认这个铁打的事实。
我在洁白针刺的月光见证下,一点点地靠近这片荒废墓地,面色之苍白也随着一点点加重。这准是个古老的墓地,围绕着它的铁栅栏早已生锈。一个常人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前往墓地向逝去的亲人祭拜,也难免会生起敬重之心,像我这样在荒无人迹的夜晚探寻个如此古老的墓地,我简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会惊扰了沉睡在这土地下不知多久的怪物。我聆听着又渐渐吹起的凉风,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看着一个接一个墓碑,每看到墓碑上的一个名字,我的脑皮层就产生一阵刺痛,它们好像涉及到了我沉睡前的空白记忆,但我根本就召唤不出任何相关映象。在我观察这些墓碑的途中,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那就是此处墓碑上的碑文全是:此处躺着一个亟待复仇的灵魂。这段碑文并不是一点点刻出来的,而是被人用鲜血涂抹上去,碑文字体也尽出一人之手!我将剩下没看完的墓碑迅速浏览一通,果然,这里标得全是那名为复仇的碑文。我的血液简直凝固到了极点,这时墓地外的那座山丘突然传来石土摩擦的声音,我往那远远望去,那儿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那个从头到尾监视我的人!他一看到我,就朝我飞奔而来,我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连忙掉头就要逃跑,但是泥土里竟伸出了一只青白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裤脚根儿。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然后它们都出来了,我被这突然的一刻吓晕过去,在我晕过去的最后一刻,它们正爬满我的身上,将我重重压住;我的最后一缕视线,是那洁白的月亮对我满意地邪笑……
当我开始杀死这墓地里安息的第一人时,我的灵魂就已在那第七层受苦受难,尽管我的身躯还在上面行尸走肉地游荡。现在,是时候让我的身躯被埋没于那些可怜受害者的更深处,在地狱承受无穷无尽的折磨了………
(灵感来源:但丁《神曲•地狱篇》、H.P.洛夫克拉夫特《北极星》、《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