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的那颗泪

孤独是首歌

我有一个邻居,学名吕约,人称吕老,一个木匠,一个学识渊博、工艺精湛的木匠。


记忆里吕老很少走出自己的作坊,所谓的作坊就是庭院里一片约45平方的空地,东面堆满了樟木、松木、楠木等各种木料,西面则是已经完工的木床,橱柜一类的家具。这里是吕老雕琢艺术品的工作室,也是我的游乐园,刨子刮出的木卷花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很多乐趣。即便是工作了,我还是喜欢抽时间来这里坐坐,看精神矍铄的老人像浇筑生命一样打造着家具。

“吕老,你要注意身体啊,干了一辈子木匠,也该歇歇了。”我搬着一块松木摆在吕老面前的架子上,劝他道。

“你要是早做了我的徒弟,我现在也清闲了,可是你不肯,我没法歇啊,就算现在不再接了,答应别人的物件怕是还要两年才能完工,现在趁自己还能干的动,就要抓紧,再说了,这木头也有生命,我舍不得他们啊,哈哈!”说着,吕老把铅笔搭在耳朵上。

“还有那么多?”

“是啊,谁让我手艺好,名声在外,没有办法!”吕老自豪的说着,递给我一个本子,补充道:“不信自己看!”

我翻开本子,上面是用楷体写的密密麻麻的工作记录,“王生,二月初十订做木床一张,要求刻‘安福’二字,榻帷雕花,同年八月初五完工。孙大福三月初一订做木门一张……”

“老爷子,你太较真啦,完工的日期不用这么准,谁也不会怪你,明天我就把后面的生意给你推掉,一把年纪还这么玩儿命。”

“胡闹,怎么能推掉?别人在我这订做个物件是对我的信任,我也要有信用啊,不但要按时做完,还要做的更好。”吕老敲着手工锯,严厉的冲我喊着。

我赶忙递上紫砂壶:“吕老您喝口茶消消气。”

然而吕老并不理我,依旧不停的锯着松木。

“吕老,这笔记上画着的符号都是什么意思?”

“亏你还读过书,这都看不出,这画着勾的,就是钱都结清了,画叉的意思是没有付钱,画圈的就是阴阳两隔了。”

“这有些物件都被取走五六年啦!还没付钱?你比如说李婶,没记错的话,六年前就跟着儿子搬去市里了,就没见她再回过镇上,还有张叔,南下打工,走了三年,现在死活都不清楚,还有……”我罗列下去,恐怕要说一个钟头。

说着我看了吕老一眼,吕老放下手工锯,呆呆的望着面前的松木,一滴豆大的泪水延着沟壑般的皱纹淌下来。院子里喜鹊的喳喳声催的人心里发闷,半晌,吕老问了句:“人都会讲信用啊,不然怎么生存?你说对吧。”

“对啊,人无信不立,我小时候您就这样教育我。”除了肯定,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把信用看的比生命还重要的老人。

“老爷子,别放心上,再说你也不差他们那点钱,你这些年给镇上学校的捐款是那些钱的十几倍都不止,把心放宽些,时代变了,人也会变的。”我试探着安慰道。

吕老坐下,握着铅笔,狠狠敲了几下面前的楠木茶几,“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品德问题,人品不能让铜臭熏死!”

吕老病了,这事发生在我们讨论信用问题后的一个月。父亲说吕老抱着他的记录本出门转了两天,回来后就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木匠作坊,不吃不喝,卧床不起。

接到消息后,我不顾经理的阻拦,驱车奔回镇里。我拼死也要挽留住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庭院依旧安静,只是凌乱了很多,吕老没有在作坊里而是躺在床上,木讷的望着天花板。

“你说人怎么就能没了信用呢?当初说定的事情,怎么就不认了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吕老的问题,因为我能觉察到,他的心里是有答案的。

“叮铃铃……”

电话铃声打破了我的尴尬。

“吕老在吗?”

“找你的。”我把话筒递给吕老。

“没问题,我还以为你们消失了呢,隔壁的浑小子还说你们不讲信用,肯定不会嘛,哈哈,人没信用怎么活,哈哈”说着吕老腾地坐起来,眼睛也越来越明亮。接下来,又是不停的电话打进来,从交谈中,我大概得知,这些人都是在吕老这里订做物件没有付钱的镇上人,电话里先是关心了老人的身体,然后就是夸奖老爷子木匠手艺不简单,东西很好用,欠的钱春节回镇上就送过来。

炯炯有神的目光又回到了吕老深陷的眼眶里,他得意的笑着说:“臭小子,你要请我吃饭,你错了,时代虽然变了,可是人没变,他们没有忘记自己说的话,他们都是有信用的。哈哈哈哈……”

“成啊,我陪您喝点。”

吕老像个孩子,笑着夺门而出。


春节那天,吕老把一生用过的木匠工具擦拭漆染干净,规整的收入了精致的楠木盒里,送给我留作纪念。之后他再也没有接过任何生意,只是经常在没有木材的作坊里喝喝茶,晒晒太阳。

“哥,上次你让我们剧团那些人轮流给吕老打电话,不是骗老爷子吗?别人欠他很多钱啊?”

“傻丫头,那不是骗,吕老要的不是钱,是一句话,一句承诺!”

“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吕老的时代已经过了。”妹妹说完看了我一眼,又补充道:“其实我挺佩服吕老的,光明磊落,特有信用”。

“吕老这辈子不容易,对我们也不错,以后你有时间,就在清明节陪哥去给他老人家扫扫墓吧。他这样的人,不应该被遗忘!”


我望着车窗上滚动的雨珠,仿佛就是吕老脸上的那颗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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