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山谷里刮起一阵阵冷风，卷起无数枯叶，几处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的孤寂。

我、第一书记、杨姐三人，像往常一样开始饭后走访。经过一阵跋涉，来到了农户家里，一位枯瘦的老汉看到我们到来，立刻微笑起来：

“哟，这么晚了，还走走？”

“是啊，老张，你吃晚饭了没？”同行的杨姐说道。

老张摇了摇头，继续笑道：“刚刚赶牛回来，还没来得及做饭。”

老张赶紧招呼我们进里屋坐下，正在打闹的孙子看到我们到来，显得很不自在，马上躲在老张的身后。老张摸了摸孙子的头，好像赔礼似地说：“这小子，怕生人。”

这时，老张的妻子从后厨走出，笑道：“你们座，我给你们生火。”

说完，她马上到屋外搬木柴。

“老张，你们赶紧做饭，不要管我们，我们就是过来看看你，说几句话就走。”杨姐说道。

老俩口很热情，很快就生起一团红彤彤的柴火。

火烧的很大，我赶紧掏出一只烟朝老张递过去，老张却摆了摆手，说道：“不抽了。”

而就是这个摆手的动作，让我看到了一条熟悉的疤痕。这条疤痕像一条蜈蚣盘踞在老张的手腕，我肯定曾经见过！

我赶紧在脑海里搜索，难道是？

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像被风干一样的老汉，竟是昔日那位能挑两百斤担子爬几十里山路威风咧咧的炭客？

我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因为这条伤痕实在太独一无二。我又仔细打量着老张的上下，对，他就是炭客！一个人无论再怎么变，但动作和轮廓是不会变！

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一位我打心底里佩服的炭客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

关于炭客，还得从一句口头语说起。

在我的家乡一直流行着这样这一句口头语——石头山穷困山，没得饭吃挖葛板！（葛板即可以食用的葛根）。

就连岁三岁小孩也能十分利索的念出这句口头语，这句话给儿时的我留下了深深地印象——石头山很穷，那里的人经常断粮，没有饭吃时就靠挖葛根充饥。

他们真可怜，我常常这样想。

而每年冬季，只要赶集，就可以看到一群黑黝黝的壮汉挑沉甸甸的木炭，从高入云端的大山上下来。

坪上村的人给他们取了一个时髦的名字——炭客。

炭客们普遍矮壮而且很黑，我知道这是常年伐木烧炭所致。他们虽然矮壮，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气力。不仅不影响，反而他们的气力大的惊人，这一点让我们坪上村的男人很是抬不起头。

坪上村的男人个子比炭客们大得多，但挑起担子来，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炭客们所挑的木炭，少说也有两百余斤，而挑在他们肩上似乎不怎么费力，他们居然还能边挑边拉扯几个笑话。这让儿时的我很是敬佩他们，心里盘算着一定要加强身体锻炼，长大后一定要拥有石头山的炭客们一样的气力。

为了实现这一宏伟目标，我日复一日的锻炼，可气力就是长不起来，等到自己都快初中毕业了，别说从石头山上能够挑两百斤木炭下坪上村，就是从石头山空手走到坪上村也会丢半条命。

唉！看来这辈子是无法实现这一壮志了。

某个冬日，刚吃完早饭，冬日还躲在云层里不肯出来。正在看电视的我听到门外有说话声，赶紧跑出去一看，只见父亲的身后跟着三位炭客，我知道这是父亲把炭客的炭买了下来，喊他们送到自己的家里。

不过这几位炭客很特别，他们是一家三口。

男人挑着大大两捆木炭，从扁担的弯度可以看出这重量足以超越两百斤。女人则背着木炭，少说也有一百大几。而他们的儿子，看起来个头不如我大，年级也不如我大，居然也挑着沉甸甸的木炭，这就有点让我无地自容了。

父亲喊我给他们张罗饭菜，毕竟这个点就从石头山上来到了坪上村，肯定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我素来大手笔，把一块五斤的腊肉做一锅炒了，父亲的神情告诉我他有点舍不得，但也没说什么。

很快一锅香喷喷的腊肉就出锅了，炭客一家很饥饿，也不和我客气，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

那足有半个手掌大的厚肥肉，他们居然都是一口一块，那滚滚猪油顺着他们的嘴角溢出，竟有着几分梁上好汉大口吃肉的豪情！

在吃饭的过程中，我问了炭客儿子的年龄，当我得知他才13岁时，实在是坐不住了。

因为这名年仅13岁的小炭客挑的木炭居然有76斤，而我已经15岁了，在气力上居然还比不过13岁的小毛孩，今后我还怎么去实现自己那宏远的目标？

唉，我真是一个差等生！

正在我哀叹之时，惊讶的发现，那炭客手腕有一条形似蜈蚣状的伤疤，我从未见过如此酷的伤疤，便好奇的问：

“大叔，您这手腕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炭客停止了大块吃肉，笑道：

“嘿嘿，这个啊，是有一次在烧炭时，炭窑突然跨了，我马上后撤，但还是有几块石头砸到手腕上，所以就留下了这道伤疤。”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您是故意雕刻上去的。”

炭客被我的话逗乐了，哈哈笑了一声，就继续吃了起来。

很快，这一大锅腊肉就被他一家三口扫得一干二净，我由衷地感到钦佩。果真有梁山好汉的气派，能大块吃肉，才有大气力挑担！

炭客，这是一群可敬的人！

尔后，我上了高中读了大学，炭客的踪影越来越少。而到我参加工作后，昔日那络绎不绝的炭客步伐早已绝迹，那条繁华的挑担要道也都长满了杂草，再也无法通行。

我常常想，在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炭客们肯定外出务工挣大钱了，他们肯定不再挖葛根，而那句口头语也终将成为历史。

山不转水转。如今，我有幸作为乡村振兴工作队一员来到了石头山，居然在这漆黑的夜晚遇到了我的偶像——昔日那力大无穷的炭客！

我实在太意外、太惊喜了，差点从板凳上跳了起来。

可是昔日那力大无穷的炭客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叔，您还记得我吗？以前您挑木炭到我家里啊，我还给你炒腊肉火锅呢！”

老张顿时瞪亮了细小的眼睛，断断续续地道：“你……你莫非就是坪上村裁缝的儿子？”

“是啊，叔，您还记得我啊！”

我开心极了，老张虽然看起来很年迈，但记忆力却是惊人的好，他居然能在片刻想起我来，让我受宠若惊！

“唉！”片刻欣喜之余，老张叹了一口气，低声道：

“老弟啊，你谋了个好出路，是我们村的工作队，但叔叔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老张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言语中充满了辛酸与无奈。在和他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原来他前年身体突患重病，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才勉强保住了性命，这让本不富裕的他更是雪上加霜。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他老伴又患了脑血栓，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勉强活了下来。

说到这里，老张两口子眼角泛起了泪水，纵使他曾经力大无穷，纵使他曾经能够吃几斤腊肉，在疾病面前也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仔细地打量他的上下。

瘦弱的躯干勉强地支撑一件破烂皮夹克，木讷的神情下透露着无数的无奈和脆弱。他再也没有昔日威武的好汉气魄，而是一个风浊残年的老人。

屋外时而刮起几阵冷风，清冷的气流透过门缝钻进来，让我感到一丝丝寒意。

他的老伴依偎在他旁边，看得出来他们虽然遭遇重大变故，但是感情依然如初。孙儿渐渐和我们熟悉起来，开始在一旁打闹。

简单的交流后，我们就准备离开了，老张很客气的留我吃晚饭。我们知道他屋里困难，推辞了几句就离去了。

老张站在门口目送着我，我心里五味陈杂。

人在疾病面前实在太脆弱了，纵使曾经力大无穷的炭客，也无法抗住疾病的打击。

医疗、教育等民生政策需进一步完善，乡村振兴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