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来读了几篇安徒生的童话。他童话的风格和内容与《格林童话》区别就很大了,一个原因是他的童话浸润着过多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和心灵痛苦。而《格林童话》近似于一种原始思维(神话思维)的产物,是格林兄弟从原始大地采摘的果实,尤为学者看重。读安徒生童话,会觉得极其邃深和优美,同时故事能引发的心灵震动也远远强于《格林童话》。《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这类令人心碎的童话,我甚至不觉得小孩子适合阅读。当然这并不是说没有必要阅读,而是说这些童话充满着严肃的宗教思考,(从隐含作者那里体现的),最终达到的心灵深度,不少畅销书作家都得瞠乎其后。 王国维曾经引过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的一句话,“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什么意思呢?《圣经·申命记》中说“只是你要心意坚定不可吃血,因为血是生命,不可将血(原文作“生命”)与肉同吃。”翻译一下就是,一切文学,我喜爱的是用生命书写的,蕴涵着丰富生命消息的。《柳树下的梦》,的确“字字看来都是血”,是安徒生用自己的血书写的。安徒生单身了一辈子,并不表明他从未爱过,而如鲁迅所说“作者所要叫彻人间的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
二、
在这篇童话中,克努得和约翰妮小时候都居住在海边的小城,却格。这两个小邻居夏天里常常到小城外的简陋的花园一起玩耍。花园虽然简陋,风景却是美的,“他们穿过簇栗丛来彼此相会。”
在这样的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接骨木树;在另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老柳树。这两个小孩子特别喜欢在这株柳树下面玩耍;他们也得到了许可到这儿来玩耍。尽管这树长在溪流的近旁,很容易使他们落到水里去。不过上帝的眼睛在留神着他们,否则他们就可能出乱子。此外,他们自己是非常谨慎的。事实上,那个男孩子是一个非常怕水的懦夫,在夏天谁也没有办法劝他走下海去,虽然别的孩子很喜欢到浪花上去嬉戏。因此他成了一个被别人讥笑的对象;他也只好忍受。不过有一次邻家的那个小小的约翰妮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自己驾着一只船在却格湾行驶。克努得涉水向她走来,水淹到他的颈上,最后淹没了他的头顶。自从克努得听到了这个梦的时候起,他就再也不能忍受别人把他称为怕水的懦夫。他常常提起约翰妮所做的那个梦——这是他的一件很得意的事情,但是他却不走下水去。
克努得和约翰妮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克努得显然很喜爱约翰妮。可以注意到上述这段文字有强烈的隐喻意味,怕水和涉水走来,最后被淹没可能有多重指涉。但我最好对这保持小心翼翼的态度,我们至少可以确认的是这件事在克努得心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这种得意可以理解为一种由爱引起的积极情感,这种情感使得克努得发生了转变,他不再能忍受被人称作怕水的懦夫。
约翰妮声音清脆,很会唱歌,当约翰妮在唱着的时候,却格的居民,甚至铁匠铺富有的老板娘,都静静地站着听。“那个小姑娘有一个甜蜜的声音!”她说。然而
这是人生最美丽的季节,但不能永远是这样。
小姑娘的母亲去世了,约翰妮要和父亲迁家到京城里。克努得和约翰妮流着眼泪分开了,他的快乐童年也到此告一段落。因为约翰妮有一副美丽的嗓音,她未来绝对是光明的,并且已经与歌剧院签订了合同,开始赚钱了。而克努得成了一个鞋匠的学徒。约翰妮亲切的信使得克努得认为她是深深爱着他的。
一家人全哭起来了,然而这是很愉快的——他们所流出来的是愉快的眼泪。克努得的思想每天环萦在约翰妮的身上;现在他知道她也在想念他。当他快要学完手艺的时候,他就更清楚地觉得他爱约翰妮。她一定得成为他的亲爱的妻子。当他想到这点的时候,他的嘴唇上就飘出一丝微笑;于是他做鞋的速度也就加快了两倍,同时用脚紧轴着膝盖上的皮垫子。
克努得长大了,他回想起卖姜饼的人在他和约翰妮还在一起的时候讲述的一个关于姜饼的故事。
他说:“柜台上放着两块姜饼。有一块是一个男子的形状,戴一顶礼帽;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没有戴帽子,但是戴着一片金叶子。他们的脸都是在饼子朝上的那一面,好使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不至于弄错。的确,谁也不会从反面去看他们的。男子的左边有一颗味苦的杏仁——这就是他的心;相反地,姑娘的全身都是姜饼。他们被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他们在那上面呆了很久,最后他们两个人就发生了爱情,但是谁也不说出口来。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
“他是一个男子,他应该先开口,”她想。不过她仍然感到很满意,因为她知道他是同样地爱她。
“他的想法却是有点过分——男子一般都是这样。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街头孩子,身边带着四枚铜板,把这姑娘买过来,一口吃掉了。
“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得又干又硬了。她的思想却越变越温柔和越女子气。
“‘我能跟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啪!——她裂为两半。
‘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他想。 姜饼之间的爱情,这也真够新奇的了。那时卖姜饼的人把那个还是完整的男子送给约翰妮,把那个碎裂了的姑娘送给克努得。克努得爱约翰妮,他知道沉默的爱情带来的后果,于是下定决心不要像那对姜饼恋人一样做个哑巴。要想获得真正的爱就意味着要有献出自己的勇气。
现在他成了一个皮鞋师傅。他打好背包淮备旅行了;他算是有生第一次终于要去哥本哈根了。他已经在那儿接洽好了一个主人。嗨,约翰妮一定是非常奇怪和高兴的!她现在是17岁了,他已经19了。
于是父亲就在一个门上非常客气地敲了一下,好像他是一个客人似的。然后他们走迸去了。嗨,这房间是多么漂亮啊!这样的房间在整个的却格都找不到的。就是皇后也不会有比这可爱的房闷!它地上铺得有地毯,窗帘一直垂到地上;四周全是花和画,还有一面镜子——它大得像一扇门,人们一不留心就很容易朝它走进去;甚至还有一把天鹅绒的椅子。
克努得一眼就看见了这些东西;不过他眼中只有约翰妮。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小姐了。她跟克努得所想象的完全不像,但是更美丽。她不再是一个却格的姑娘了,她是多么文雅啊!她朝克努得看了一眼,她的视线显得多么奇怪和生疏啊!不过这情形只持续了片刻;不一会儿她向他跑过来,好像她想要吻他一下似的。事实上她没有这样做,但是她几乎这样做了。是的,她看到她儿时的朋友,心中感到非常高兴!她的眼睛里亮着泪珠。她有许多话要说,她有许多事情要问——从克努得父母一直问到接骨木树和柳树——她把它们叫做接骨木树妈妈和柳树爸爸,好像它们就像人一样。的确,像姜饼一样,它们也可以当作人看。她也谈起姜饼,谈起他们的沉默的爱情,他们怎样躺在柜台上,然后裂为两半——这时她就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克努得的血却涌到脸上来了,他的心跳得比什么时候都快。不,她一点也没有变得骄傲!他注意到,她的父母请他来玩一晚上,完全是由于她的示意。她亲手倒茶,把杯子递给他。后来她取出一本书,大声地念给他们听。克努得似乎觉得她所念的是关于他自己的爱情,因为那跟他的思想恰恰相吻合。于是她又唱了一支简单的歌;在她的歌声中,这支歌好像是一段历史,好像是从她的心里倾倒出来的话语。是的,她一定是喜欢克努得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了——他抑制不住,他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觉得自己很傻;但是她紧握着他的手,说: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克努得——我希望你永远是这样!”
这是克努得的无比幸福的一晚。要想睡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克努得也没有睡。
克努得心想,我们在礼拜天要见面。我要告诉她,说我整个的思想中只有她,她一定要做我亲爱的妻子才成。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卖长工的鞋匠,但是我可以成为一个师傅,最低限度成为一个独立的师傅。 我要工作和斗争下去——是的,我要把这告诉她。沉默的爱情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从那两块姜饼已经得到了教训了。
星期天到来了。克努得大步地走去。不过,很不幸!他们一家人都要出去,而且不得不当面告诉他。约翰妮握着他的手,问道:
“你到戏院去过没有?你应该去一次。星期三我将要上台去唱歌”如果你那天晚上有时间的话,我将送你一张票子。我父亲知道你的老板的住址。”
她的用意是多好啊!星期三中午,他收到了一个封好了的纸套,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但是里面却有一张票。晚间,克努得有生第下次到戏院里去。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了约翰妮——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她跟一个生人结了婚,不过那是在做戏——克努得知道得很清楚,这不过是扮演而已,否则她决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送他一张票,让他去看她结婚的!观众都在喝彩,鼓掌。克努得喊:“好!”
连国王也对约翰妮微笑起来,好像他也喜欢她似的。上帝啊!克努得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啊!不过他是那么热烈地爱她,而且认为她也喜欢他。但是男子应该先开口——那个姜饼姑娘就是这样想的。这个故事的意义是深长的。
约翰妮为了自己的事业将要到法国发展,克努得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沉默的爱情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再次提醒自己。
“你这老实的、忠诚的人啊!”她说。
她的这句话使克努得敢于开口了。他告诉她说,他怎样始终如一地爱她,她一定要做他亲爱的妻子才成。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到约翰妮的面孔变得惨白。她放松了手,同时严肃地、悲哀地回答说:
“克努得,请不要把你自己和我弄得痛苦吧。我将永远是你的一个好妹妹——你可以相信我。不过除此以外,我什么也办不到。”
于是她把她柔嫩的手贴到他灼热的额上。“上帝会给我们勇气应付一切,只要人有这个志愿。”
这时候她的继母走到房间里来了。
“克努得难过得很,因为我要离去!”她说,“拿出男子气概来吧!”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好像他们在谈论着关于旅行的事情而没有谈别的东西似的。“你还是一个孩子!”她说:“不过现在你必须要听话,要有理智,像我们小时在那棵柳树底下一样。”
克努得觉得世界似乎有一块已经塌下去了。他的思想像一根无所归依的线,在风中飘荡。他呆下没有走,他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留他坐下来,但是他们一家人都是很和气和善良的。约翰妮倒茶给他喝,对他唱歌。她的歌调跟以前不同,但是听起来是分外美丽,使得他的心要裂成碎片。然后他们就告别了。克努得没有向她伸出手来。但是她握着他的手,说:
“我小时一起玩的兄弟,你一定会握一下你的妹妹的手,作为告别吧!”
她微笑着,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又重复地说一次“哥哥”——好像这样能起多大作用似的!——他们就这样告别了。
与约翰妮告别后,克努得一个人过了一段阴郁的冬天。春天来到,克努得有一种远行的渴望。他不想去法国,他决定流浪到德国去。他到了美丽古老的,仿佛是从旧画册里剪下来的纽伦堡。他希望美好的自然风景以及虔诚的宗教信仰能疗治他的伤痛。他选择遗忘。
风琴的声音从邻近的一个教堂里飘到他的耳边来;它的调子,对他说来,是跟他故乡却格风琴的调子一样地亲切。他走进一个大礼拜堂里去。日光透过绘有彩色画的窗玻璃,照在高而细长的圆柱之间。他的心中有一种虔诚的感觉,他的灵魂变得安静起来。
风琴声把他的思绪从人世的爱恋引向天国,他仿佛能忘掉过去的痛苦,不再动荡不安。他渴望幸福,他很孤独。一颗孤独的灵魂呼唤着爱。人间给不了他爱,人间给不了的,天国却能。上帝的光透进了他心灵的窗玻璃,他的灵魂暂时融化在永恒的怀抱中了。然而他挣扎过、苦闷过、流了血,到底摆脱不了,放不下忘不掉这人世的情热。一句话,他没有完成从人世到天国的跳跃。接骨木树和柳树重又搅动了他的愁思。
他在这儿住过了一个夏天和冬天。不过当夏天到来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了。接骨木树在开着花,而这花香使他记起了故乡。他似乎回到了却格的花园里去。因此克努得就离开了他的主人,搬到住在离城墙较远的一个老板家去工作;这个屋子上面没有接骨木树。
他的作坊离一座古老的石桥很近,面对着一个老是发出嗡嗡声的水推磨房。外边有一条激流在许多房子之间冲过去。这些房子上挂着许多腐朽的阳台;它们好像随时要倒进水里去似的。这儿没有接骨木树——连栽着一点小绿植物的花钵子也没有。不过这儿有一株高大的老柳树。它紧紧地贴着那儿的一幢房子,生怕被水冲走。它像却格河边花园里的那稞柳树一样,也把它的枝子在激流上展开来。
是的,他从“接骨木树妈妈”那儿搬到“柳树爸爸”的近旁来了。这棵树引起了某种触动,尤其是在有月光的晚上。
这种丹麦的心情,在月光下面流露了出来。但是使他感触的不是月光,不,是那棵老柳树。
他住不下去。为什么住不下去呢?请你去问那棵柳树。去问那棵开着花的接骨木树吧!因此他跟主人告别,跟纽伦堡告别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对谁也不提起约翰妮——他只是把自己的忧愁秘密地藏在心里。那两块姜饼的故事对他特别有深刻的意义。现在他懂得了那个男子为什么胸口上有一颗苦味的杏仁——他现在自己尝到这苦味了。约翰妮永远是那么温柔和善良,但她只是一块姜饼。
他背包的带子似乎在紧紧束缚着他,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他把它松开,但是仍然不感到舒畅。他的周围只有半个世界;另外的一半压在他的心里,这就是他的处境!
那苦味的杏仁是克努得的心,他的苦是人间苦。约翰妮永远是一块姜饼,而那颗杏仁心却只属于人。他终于明白,他们无法心心相印,是因为约翰妮根本就没有心,她只是一块姜饼!“我们的生活愈不肤浅,愈深,便比照着这深,生命愈盛,便比照着这盛,这苦恼也不得不愈加其烈。”(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克努得在挣扎,他有一颗心,因而他的生命是深刻的,痛苦也愈加其烈。我不禁联想到“莲子心中苦”、“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说法,让人顿生如梦如狱之感。“深知身在情长在”,这句诗或许能很好形容克努得这个痴情种子吧。从爱情的幻泡破裂的那一天起,“克努得觉得世界似乎有一块已经塌下去了。他的思想像一根无所归依的线,在风中飘荡。”由于源初美好受到压抑,沉埋在童年,他的心灵无法重新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
只有当他看到了一群高山的时候,世界才似乎对他扩大了一点。这时他的思想才向外面流露;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
阿尔卑斯山,对他说来,似乎是地球的一双敛着的翅膀。假如这双翅膀展开了,显示出一片黑森林、涌泉、云块和积雪的种种景色所组成的羽毛,那又会怎样呢?
他想,在世界的末日那天,地球将会展开它庞大的翅膀,向天空飞去,同时在上帝的明朗的光中将会像肥皂泡似地爆裂!他叹息:“啊,唯愿现在就是最后的末日!”
他思想到了毁灭。他想逃遁,逃出人世,逃到永恒的上帝之国。他在受苦,然而心里清楚其实他逃无可逃,因为痛苦生长在他心中,苦味早已笼罩了他整个心灵。他只希望上帝能替他分担一部分生活的重量,不然,他真的要被压垮了。
他倒是很愿意在这个安静的、菜茵河畔的城市里住下来的,可惜这儿的接骨木树和杨柳太多。因此他又继续向前走。他爬过巨大的高山,越过石峡,走过像燕子窝似的、贴在山边的山路。水在山峡里潺潺地流着,云块在他的下面飞着。在温暖夏天的太阳光下,他在光亮的蓟草上、石楠属植物上和雪上走着。他告别了北方的国家,来到了葡萄园和玉米田之间的栗树阴下。这些山是他和他的回忆之间的一座墙——他希望的也正是这样。
现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座美丽的、雄伟的城市——人们把它叫做米兰。他在这儿找到了一个德国籍的老板,同时也找到了工作。他们是一对和善的老年夫妇;他现在就在他们的作坊里工作着。这对老人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工人。他的话讲得很少,但工作得很努力,同时过着一种虔诚的、基督徒的生活。就他自己说来,他也仿佛觉得上帝取去了他心中的一个重担子。
他最心爱的消遣是不时去参观那个雄伟的大理石教堂。在他看来,这教堂似乎是用他故国的雪所造成的,用雕像、尖塔和华丽的大厅所组合起来的。雪白的大理石雕像似乎在从每一个角落里、从每一个尖顶、从每一个拱门上对他微笑。他上面是蔚蓝的天空,他下面是这个城市和广阔的龙巴得平原。再朝北一点就是终年盖着雪的高山。他不禁想起了却格的教堂和布满了红色长春藤的红墙。不过他并不怀恋它们,他希望他被埋葬在这些高山的后面。
他在米兰过了一阵平静的生活,他的老板带他去一个华丽的歌剧院。然而造化弄人,碰巧约翰妮就在那里演出。
这地方非常亮,如同在最明朗的太阳光下一样。响亮而悦耳的音乐奏起来了。这的确要比哥本哈根的剧院华丽得多!但是那却是约翰妮演出的地方;而这儿呢——是的,这真是像魔术一样——幕向两边分开了,约翰妮穿着丝绸,戴着金饰和皇冠也出现了。她的歌声在他听来只有上帝的安琪儿可以和她相比。她尽量走到舞台前面来,同时发出只有约翰妮才能发出的微笑。她的眼睛向下望着克努得。
可怜的克努得紧握着他主人的手,高声地喊出来:“约翰妮!不过谁也听不见他。乐师在奏着响亮的音乐。老板只点点头,说:“是的,是的,她的名字是叫做约翰妮。”
于是他拿出一张节目单来,他指着她的名字——她的全名。
不,这不是一个梦!所有的人都在为她鼓掌,在对她抛掷着花朵和花环。每次她回到后台的时候,喝彩声就又把她叫出来,所以她不停地在走出走进。
在街上,人们围着她的车子,欣喜若狂地拉着车子走。克努得站在最前面,也是最高兴的。当大家来到她那灯火通明的房子面前的时候,克努得紧紧地挤到她车子的门口。车门开了;她走了出来。灯光正照在她可爱的脸上,她微笑着,她温柔地向大家表示谢意,她显得非常感动。克努得朝她的脸上望,她也望着他,但是她不认识他。一位胸前戴有勋章的绅士伸出他的手臂来挟她——大家都说,他们已经订婚了。
克努得回到家来,收拾好他的背包,他决定回到他的老家去,回到接骨木树和柳树那儿去——啊,回到那棵柳树下面去!
那对老年夫妇请他住下来,但是什么话也留不住他。他们告诉他,说是冬天快要到来了,山上已经下雪了。但是他说他可以背着背包,拄着拐杖,只能在慢慢前进的马车后面的车辙里走——因为这是唯一可走的路。
他再也住不下去了。并不是说住的房子塌了,而是他整个的心灵世界塌了,他不得不回到他的童年去,回到接骨木树和柳树那里,尝试着把那一块塌了的天再补回去,尽管这是相当困难的。
这样他就向山上走去,一会儿上爬,一会儿下坡。他的气力没有了,但是他还看不见一个村子或一间房屋。他不停地向北方走去古星星在他的头上出现了,他的脚在摇摆,他的头在发昏。在深深的山谷里,也有星星在闪耀着;天空也好像伸展到他的下面去了似的。他觉得他病了。他下面的星星越来越多,越闪越亮,而且还在前后移动。这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城市;家家都点上了灯火。当他了解到这情况以后,他就鼓起他一点残留的气力,最后到达了一个简陋的客栈。
他在那儿呆了一天一夜,因为他的身体需要休息和恢复。天气转暖,冰雪正在融化,山谷里下起雨来。上午有一个奏手风琴的人来了,他奏起一支丹麦的家乡曲子,弄得克努得又住不下去了。他又踏上了北上的旅途,走了许多天,他匆忙地走着,好像想要在家里的人没有死完以前,赶回去似的。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他心中的渴望,谁也不会相信他心中的悲哀——个人的心中所能感觉到的、最深的悲哀。这种悲哀是不需要世人了解的,因为它并不有趣;也不需要朋友了解——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朋友。他是一个陌生人,在一些陌生的国度里旅行,向家乡,向北国走去。他在许多年以前、从他父母接到的唯一的一封信里,有这样的话语:“你和我们家里的人不一样,你不是一个纯粹的丹麦人。我们是太丹麦化了!你只喜欢陌生的国家!”这是他父母亲手写的——是的,他们最了解他!
他想回家了。他心中有深深的悲哀,这种悲哀根本不需要世人(无心的姜饼)来了解,他们也无从了解这颗苦杏仁心。顾夐词: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没有心的人,如何可以恕呢?如何可以换我心为你心呢?注定先知都被磔杀、被放逐,而有情人也逃不过这一劫。他们永远达到不了“中心关系”,也永远无法真正相爱。尼采甚至这样说过:“你遭受了痛苦,你也不要向人诉说,以求同情,因为一个有独特性的人,连他的痛苦都是独特的,深刻的,不易被人了解,别人的同情只会解除你的痛苦的个人性,使之降低为平庸的烦恼,同时也就使你的人格遭到贬值。”(尼采:《快乐的知识》)克努得永远回不到他安宁的心乡。“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里尔克:《秋日》)他的悲哀没有人了解,也没有人在意。但他是多么希望有人能理解他呀!所以他踏上了回家的路。奇怪的是,这世上从来只有回家的路,没有家!这是最大的荒诞!此时孤独的人,命定要永远孤独。因为只要意识到孤独,就无法摆脱了。“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终独宿,无法摆脱孤独的命运;誓相寻,依然充满期待,对爱不懈追求。“爱,很好;因为爱是艰难的。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与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所以一切正在开始的青年们还不能爱;他们必须学习。他们必须用他们整个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们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动的心去学习爱。”(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那颗苦杏仁心,就是一颗寂寞心,就是叫彻人间无所不爱而不得所爱的心,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始终追寻的心。“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元好问:《论诗三十首》)
现在是黄昏了。他在荒野的公路上向前走。天开始冷起来了。这地方渐渐变得很平坦,是一片田野和草原。路旁有一棵很大的柳树。一切景物是那么亲切,那么富有丹麦风味!他在柳树下坐下来。他感到疲倦,他的头向下垂,他的眼睛闭起来休息。但是他在冥冥中感到,柳树在向他垂下枝子。这树像一个威严的老人,一个“柳树爸爸”,它把它的因累了的儿子抱进怀里,把他送回到那有广阔的白色海岸的丹麦祖国去,送到却格去,送到他儿时的花园里去。
是的,他梦见这就是却格的那棵柳树。这老树正在世界各处奔走来寻找他,现在居然找到他了,把他带回到小溪旁边的那个小花园里来——约翰妮在这儿出现了;她全身穿着漂亮的衣服,头上戴着金冠,正如他上次见到她的那个样子。她对他喊道:“欢迎你!”
他面前立着两个奇怪的人形,不过比起他在儿时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来,他们似乎是更像人了。他们也有些改变,但是他们仍然是两块姜饼,一男一女。他们现在是正面朝上,显出很快乐的样子。
“我们感谢你!”他们两人对克努得说。“你使我们有勇气讲出话来;你教导我们:一个人必须把心里想的事情自由地讲出来,否则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现在总算是有一个结果了——我们已经订了婚。”
于是他们就手挽着手在却格的街上走过去;他们无论从哪一面看都很像个样子;你在他们身上找不出一点儿毛病!他们一直向却格的教堂走去。克努得和约翰妮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也是手挽着手的。教堂仍然像过去一样,墙壁是红的,墙上布满了绿色的长春藤。教堂大门向两边分开,风琴奏起来了。男的和女的双双地在教堂的通道上走进去。
“主人请先进去!”那对姜饼恋人说,同时退向两边,让克努得和约翰妮先进去。他们在圣坛前跪下来。约翰妮向克努得低下头来;冰冷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滚滚地往外流。这是她心里的冰——他热烈的爱情把它融化了;泪光滴到他灼热的脸上。于是他醒来了。原来他是在一个严冬的晚上,坐在一棵异国的老柳树下。一阵冰雹正在从云中打下来,打到他的脸上。
“这是我生命中最甜美的一个时刻”他说,“而这却是一个梦!上帝啊,让我再梦下去吧!”于是他又把他的眼睛闭起来,睡过去了,做起梦来。
天明的时候,落了一场大雪。风把雪花卷到他的脚边,但他还在睡着。村人到教堂去做礼拜,发现路旁坐着一个手艺人。他已经死了,在这棵柳树下冻死了。
他似乎成功了,也似乎失败了。他放弃了挣扎,死在虚幻而美好的梦中。约翰妮在他的梦中,分有了克努得的心,这是克努得的梦!心里的冰,就像《白雪皇后》中凝结在加伊心中的,它使得加伊变得冷漠、残酷、颠倒黑白、不知痛苦也不能真正欢乐。是格尔达的热泪融化了他心中的冰,帮助加伊脱离白雪皇后的魔爪。最后加伊和格尔达成年了,心却是孩子的心。而世人的心,却是结了冰的心,是麻木的。在现实生活中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两个人,只有在梦中才有了结果。他始终希望他的爱最终能唤起约翰妮的爱,而先决条件是他们两人都有一颗真正的心。在克努得的梦中,姜饼成了真正的人,约翰妮也成了有心的人。他回到了童年,在梦中,重建那片塌了的天空。然而嘲讽的是,这是梦,永远是梦!他被冻死了。他终于沉没了!
三、
可以注意到,克努得的一生可以分成四个阶段。小时候在接骨木树和柳树下与约翰妮快乐地玩耍,吃姜饼,听姜饼间的爱情悲剧。克努得长大后,去寻找约翰妮,勇敢地说出心中的爱,而被拒绝。克努得之后四处飘零,想寻求自然和宗教的支撑,对姜饼苦杏仁的心有了体会。最后克努得得知约翰妮订婚后,想要回家,却死在了途中一棵柳树下。姜饼的爱情在他梦中得到了美满的结局。“忧伤者有两种忧伤的理由,要么他们无知识,要么他们抱希望。”(加缪:《西西弗神话》)克努得清楚约翰妮爱上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但仍然抱希望,近乎绝望的希望仍然是有所望。约翰妮订了婚,而他却不愿确认荒诞的命运,于是他的生命最终被希望架空了。就算永远不可能有结果,他仍抱希望。
克努得最大的失败是他没有带着病痛活下去。他宁可回到梦中而死去。他没有抓紧上帝的手,沉没到了水里。然而他对美好的不懈追求也确实令人钦佩。我们不能从中学到什么,这是每个有心之人必须面对的现实。当人拥有了爱的能力后,却发现丢失了可以爱的对象,对许多人来说这是荒谬的。因为他们从来只有爱的对象,而没有爱的能力。丢失了爱的对象,这宣告了他永远无法赋予自己生命以意义。最美好的季节一旦过去,就无法返回。一切试图返回的愿望都是无法实现的,都仅仅意味着奥尔甫斯惊天动地的曼声哀哭。
馆内陈列着某女子的照片和她与安徒生往来的书信。据说,这是安徒生一见钟情的女人,却早已订婚。他保存了女子的信,却被为他打理事物的柯林烧了;那女子也保存了安徒生的信,直到死后才被发现。我猜这个女子是里玻格。安徒生与她在同学沃伊格特父亲家相见,爱情第一次涌动。他写道:“我只有一个思想,那就是她——但是,等待我的只是失望。她爱另外一个人——她和他结了婚。”
而最令安徒生刻骨铭心的,是被誉为“夜莺”的著名瑞典女歌星詹妮·林德,他苦恋她14年未果。
第一次见面在1840年的哥本哈根,安徒生说:“那时我已经知道她是斯德哥尔摩的顶尖歌唱家。”三年后,女歌星又来;她与安徒生的朋友、芭蕾舞大师布农维尔的妻子是朋友,已读安徒生作品的她想再见作家。到1845年见面时,安徒生说:“她的才华随着名声的光辉进入每个人的眼里,人们真是整夜在剧院前面排队以求买到一张门票。”林德在哥本哈根期间,安徒生每天去她住的布农维尔家。得知她要去柏林演出,安徒生暗暗打算:“那是我很长很长时间向往的事情,所以圣诞节的时间,我要待在柏林。”
圣诞夜,安徒生婉拒了朋友们的邀请,一心等林德来邀,最后落空。他在《我的童话人生》里写道:“我非常孤独地坐在旅馆里,感觉被遗弃;我打开窗子,仰望着星空,那是我的圣诞树;我的思想受到很大伤害。”事后,林德做了弥补,和女伴、安徒生三人再过节。林德为安徒生装点诞树,树上礼物全归他,但还是坚持以兄妹相称。(引自光明网,袁念琪:《安徒生和他的<柳树下的梦>》)
也许这就是这则童话的原型吧。安徒生的愿望在文学中满足了,那一片童话的晶明天空补上了现实天空的罅隙。童话人生不能代替现实人生,正如梦不能代替现实生活。然而童话自有它意义在。那一角梦幻的天空,或许能让人更安然栖居于这个世界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