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小型超市,奖券兑换处。
这儿是电梯边的一个小角落,避开了人流。
人声寥寥,几乎也没什么人往这边走。
就一个小木桌,后面堆着堆奖品。
奖品样数有很多,酸奶啦,牛肉干啦,洗衣粉啦,小风扇啦……堆成了一座小山模样,上面贴着黄底红边的字样。
小木桌上趴了个人,穿着超市员工的红马甲,头扎在臂弯里,鼾声轻微有节奏,在睡觉。
超市上空有个吊顶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吹得那人头上乱糟糟地竖起了几根呆毛。
偷懒偷的倒是光明正大。
初月泊举起奖券比对了一下。
获奖者请联系电梯旁奖券兑换区的工作人员,凭票可领取酸奶一袋。
嗯,就是这没错了。
“喂。”
初月泊皱了皱眉,看着眼前四仰八叉趴桌睡得不省人事的一位。
“你醒醒。”
初月泊弯腰,食指扣在木桌上,笃笃两声,清脆提神。
那位受了这召唤,终于以一股烂泥扶不上墙的架势把自己从昏睡里捞了出来。
睡眼还迷蒙着呢,那慵懒劲儿,活像在自家八十米席梦思上赖床。
萧问渠使劲敲了敲脑壳,好不容易搞明白自己这是将就在哪个旮旯里补觉。
昨天去给老萧上坟来着……
然后……
趴老萧墓碑上,睡,睡了一晚上?
……亏自己还能想起来回这小超市上班。
突然发现眼前横着张小纸片。
是许多商品都会搞的那种刮奖活动,面前这张,是某著名老牌酸奶的。刮奖区细细几道刮痕。
透过刮痕一看,四个金灿灿的宋体字,再来一袋。
散发着欧皇的气质。
顺着小纸片看过去,是个白瘦的年轻人,高高挑挑,身材纤弱,学生气很足,还在上高中的样子,长得挺好看。
耳垂眼角却都是红的,明显生着气。
喔,约莫,是叫自己这个消极怠工的员工气得。
“再来一袋。我要兑奖。”那把子声音堪可说的上一个冷字。
“好运气啊,”萧问渠接过小纸片,用欣赏镇国之宝的神气欣赏那个再来一袋,音调拖得长长。
“我就从来没刮出来过。”
“诶,你是第一袋就中奖了呢,还是刮了十几年才出这么一棵独苗苗啊。”
“你……”初月泊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
这人似乎并不以一个超市员工自居,还跟顾客唠上了?
离被辞退不远了。
初月泊后退,仔细确认了一遍,这位一脸欠揍的仁兄前面杵着的立牌上的的确确写着“奖券兑换处”。
于是再也压不住声音里的愠怒,
“你到底懂不懂流程?”
“流程?”萧问渠愣。
谁闲的没事会真的去关心什么兑奖流程?
还真不知道。
且不论中奖率低得多么令人发指,就算真的刮到了,现代人也没谁会有这热情兴冲冲地为了一袋酸奶再千里迢迢杀回超市。
所以萧问渠搁这一个小板凳一张小木桌上消磨了整整一个暑假,穿个红马甲工作服人模人样杵在兑换点上,实际上根本没人问津。
功用和那个立牌、背后那小山似的的奖品一样——形同虚设,来来往往买东西的人看见他,顶多“啧”一声,感慨感慨“这小哥真帅”,然后走人。
工资拿的可谓美滋滋。
眼下这个,是萧问渠见到的第一位杀回来兑奖的。
真是个怪人。
至于流程嘛……
先恭喜一下这人的鸿运当头吉星高照?
于是,萧问渠抬眸,微笑以对,一字一顿:“恭喜您。”
少年微微有些混血相,眼眸深深,瞳孔泛着蓝意。明明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薄而略长的嘴角却天生得笑意浅浅。
天生就是个很引人注目的长相。
身量分明还有再拔一拔的余地,可那身形虽然稚嫩,也已经是鹤立鸡群的修长和潇洒了。
初月泊的气势也丝毫不差,虽然稍显羸弱,攻击性不强,可胜就胜在那股子淡淡的、睥睨一切的冷气。
一个微微弯腰,一个抬眸微笑,端的是彼此呼吸相闻,姿态暧昧。
这个神奇的姿势维持了能有十秒,却足以久到让初月泊回过神来。
初月泊:“??????”
这人不麻溜下去换奖品,在这搞什么恭喜恭喜、深情对视?还没睡醒??
“我,要,兑,奖。”细细的腰收劲,飞快地往后一撤,初月泊再此直直的伸手,把小卡片给他,他快被这人傻疯了。
萧问渠被这看SB一样鄙视的眼神一扫。
清醒了。
艹,自己刚刚绝壁没睡醒,沙雕的一批。
拿过小卡片,像模像样的用小木桌上的小印章改了个“已失效”的戳,然后起身走向身后。
少年人身手矫健,三两步到了酸奶架前面,看着琳琅满目的某品牌酸奶,垂眸,陷入了另外一个难题。
——这奖品,到底是怎么发的,发多少……
不过,欧皇才能刮出来的、千年一遇的“再来一袋”,这“一袋”的量肯定不能少,必须得干货满满,不同凡响。
于是,这位若有所思地挑了最巨大的一“袋”,五十包入,重逾十斤。
越多越好!
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早点派出去!
“您的奖品。”
初月泊眼睁睁看着他深思熟虑后,选中了最大的一个,把那“袋”酸奶递过来。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此再来一“袋”,乃是这位手中的五十分之一——即将大包装拆开,从那五十包里面拿出来的一小袋。
初月泊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又不是没偶尔见过别人兑奖,哪有这么巨大的奖品?商家岂不血亏。
这货是什么品种的傻逼。
初月泊终于掌不住笑了出来,萧问渠被那笑晃得失神,愣愣看着皎月照花般的眉梢眼角。
这人的皮肤白,眼有些细长,嘴唇还薄,本来不笑的时候,给人的印象,是长得虽然好看极了,但总有些稍显单薄,不太好接近。
可是笑起来的时候,隐藏在他脸上那些不易察觉的、温柔的小细节,就暴露无遗了。
譬如说,在暖黄的灯光的映衬下,他两侧的面颊上,竟然一边一个,分布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萧问渠从来没见过有酒窝的男孩子。
可是这两个酒窝镶嵌在他的脸上,却是那么的合适,那么的柔和。
不仅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中和了他有些骨感的下颌线,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平衡。
再譬如说,那双眼睛一笑起来,就盛满了异样的神采,好像洒入了一把细碎冰晶的黑曜石。
那眼角的弧度,明明是纤薄的、细长的。
可是一笑,就弯出了桃花花瓣的形状。
眼尾是泛着光泽的、好像蕴着些水雾的,有如一江春水,冰雪消融。
纤长浓密的睫毛盖下来,尖端亮晶晶的几近透明,好像钢琴键上幻化出来的金色精灵,正从睫毛上滑下来,要滑到那若隐若现的卧蚕里去。
再譬如……
总之,这个人一笑起来,气场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之前,应该是一个很爱笑的小孩子吧。
要不然怎么这么会笑,笑得这么甜。
萧问渠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家的时候,初月泊已经把酸奶接过来了。
初月泊一句话没说,溜之大吉。
——多得了四十九袋酸奶,赚大发了。
而超市小木桌上的萧问渠,突觉睡意袭来,眼皮上下打架,再次陷入了熟睡。
超市离家也不远,徒步十五分钟。
初月泊和许携玉离家出走的小家在一个中高档小区,上学方便,倒算是学区房。四楼。
今天不是上学的日子,正放暑假,小区里面没什么人,就几个老大爷在那溜溜达达地散步。
钥匙在锁孔里空寂地转动,门一关,隔绝了外界人语。
只余下让离人心碎的一室寂静。
这栋房子只有他一个人住,初江泉有时候会派助理给他送点钱和日用品,有时候会亲自过来看看他的生活环境。
不过他每次过来,都显得很忙,一个接一个电话地接,总是坐了一小会,就要走。
他也确实是忙。
厨房里灶火清冷,初月泊随手把那些酸奶放在案板上。
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床头许携玉的照片发呆。
那照片有些年头了,边缘微微卷曲泛黄,相框里框着两个人,小孩和女人。
女人很白,眉眼弯弯,长得温柔又英气,留着浅棕色的波浪长发,略有些狂野地散落在耳后和脖颈,颊边有个小酒窝。
照片里,两个人都笑的很开心。
果然还是小时候最好啊……什么都不用想,心里面装的全都是最温暖最灿烂的东西。
假如时光定格在那个时候,后来的一切都不再发生,那该有多好。
可,斯人已逝,追寻无谓。
许携玉走了两年了。
她生活的痕迹还纹丝不动地钉在这个家里。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根植在初月泊的记忆、习惯甚至语言中。
初月泊性子冷,从来不表露出伤心的情绪。
许携玉走当天,他表现得镇定又安静。
可这不代表他不想她。
他对她的思念,像一把牛毛小刀割着肺腑,虽于生死无伤,然痛入骨髓。
昨天是许携玉的祭日。
初月泊和初江泉去南山祭奠,初江泉草草买了束花就搭车走了。
初月泊在许携玉墓前跪坐了很久很久。
他压抑的情感如山崩海裂,在看见许携玉照片的那一刻破了心防。
他把自己埋在心里的一桩一桩说不出口的、无人倾诉的事情,大的小的,喜的忧的,都掏了出来,说给许携玉听。
絮絮而语,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早,初江泉遣司机拉他回家。
司机给他买了份早餐,里面有包酸奶。
很老的牌子了,小时候许携玉经常买来给他喝。
每次刮奖,都落得一个“谢谢惠顾”,初月泊还记得许携玉连珠炮似的骂无良商家欺骗顾客感情。
初月泊的手指长得细长,指甲刮上去细细的几道。
竟是个“再来一袋”。
许携玉在的时候全是谢谢惠顾,她走了,竟是一刮一个准。
思绪翻涌处,叫司机停车,草草吃两口面包,初月泊就下车杀回超市去兑换奖券。
不为别的,就当是满足许携玉生前小小的意难平吧。
妈,再来一袋诶,我刮到了。
还在兑奖区遇上个傻逼,一张奖券换了五十袋酸奶。
真是好笑呢,妈。
初月泊趴在床上,手里还拿着相框,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困倦渐渐涌上全身,睫毛缓缓阖上,他很快陷入了熟睡。
“尊敬的往生使者,我是幽冥司烛火右使,幽冥司欢迎您。”
“您将与另外一位往生使者一起,解探幽冥亡灵盈于世间的执念、疑窦、遗憾。安抚他们的灵魂,消弭凡世的不平气。”
“请您稍安勿躁,现世之人在幽冥司目不能视物,但不时幽冥司主会亲自前来,为您打开入地之眼。”
“另外,净化任务将在您与另外一位使者双双熟睡之时降临,不会打乱您的现世生活作息,不会损害您的健康及精力,请您放心。”
“幽冥司上下永感使者大德。”
响在耳边的声音沉稳、彬彬有礼,甚至于恭敬。
只是阴阴森森的,没有什么人气。
初月泊狐疑,难不成是太累了?还是昨天去墓地看了许携玉的原因。
怎么连做梦都梦到幽冥司去了。
作为绝对的无神论者,他不信什么轮回往生、牛鬼蛇神。
不过,听梦里这个什么烛火右使有鼻子有眼一番介绍,细节倒还挺丰满,是个有趣的梦。
尝试着睁开眼,果真是目不见物漆黑一片。
周围的空气很湿,有细微的气流在周身浮动,感觉像是置身于一眼温泉边上。
尝试着走了几步,地面却极湿滑,一个不慎,堪堪滑倒。
惊呼还未出口,一只手携着凛冽风声紧紧扶住了初月泊的胳膊,五指冰凉。
“地上湿滑,行走多有不便,您最好在原地等候。”
“……多谢你。”虽然知道不过是梦,自己才是自己梦里唯一的真实者,初月泊还是礼貌性的道了声谢。
“您客气。”明明声音尽在耳畔,可初月泊并没有感受到说话时应有的气流出入,甚至连心跳声和呼吸声都杳不可闻。
似乎真和他自述的那般,是个幽冥亡灵。
初月泊心里疑窦暗生,难道……
“请问,往生使者……”初月泊话音未落,耳畔就咋咋呼呼地吵嚷一片,打断了他话头。
“你谁?请问你谁你礼貌吗礼貌吗?你这叫绑架!你知不知道我要是不梦到你们你们根本就不存在也就是说我是你们的亲爹亲娘,生身父母,造世主!你们就这么对待亲爹亲妈造世主?”
得,又一个以为自己在做梦的。
旁边儿那人忽然撒开了初月泊的胳膊 ,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 ,他仿佛弯腰鞠了一个躬 。
“司主,这位就是另一位往生使者 。”
“辛苦你了 ,孤洲。”声音慈祥威严,应当是那幽冥司主。
“这位小朋友 ……”(小朋友 :滚滚滚谁是小朋友我是你亲爹)“有些不听话 ,呵呵。”
紧接着 ,初月泊感觉到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 ,四周的气流涌动的更加强烈 ,使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来抵御劲风侵袭。
“不必担心 ,是我在给你们开通幽冥之眼 。”
忽然眉心一痛 。
再睁眼时,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
那是一个独立于人间而存在的世界 ,比人间一切人最浪漫的幻想都要更怪诞 。
自己身立于河滩旁 ,脚下是光滑的鹅卵石质沙砾,而身旁的那条河 ,当是忘川河了 。
河上点点磷光托着一座桥,当是奈何桥了。
烈火的炽热,静水的死寂;笑语的琅然、血泪的凄楚;有离思的长笛,亦有艳情的歌舞 ;有高矮胖瘦的人类 ,亦有奇形怪状的精怪 。
处处矛盾,却处处交融。
处处颠倒,却自成一统 。
处处尽情,却处处平衡 。
幽冥司主蹲身,给身旁那个被捆成了个蚕蛹的人松了绑。
“小兄弟,权宜之计,请勿见罪 。”
那人立即生龙活虎地弹了起来 ,拍拍身上莫须有的泥土 ,怒发冲冠的样子 。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 。
这位仁兄 ……面熟的很呐 。
单看这一身天生让初月泊牙根痒痒的气质 。
还有那呲牙裂嘴的嘴脸。
这不是刚刚超市那个傻逼吗 。
初月泊扶额 。
没眼看,简直没眼看 。
原来这人 ,不睡觉的时候这么亢奋 。
看见初月泊,萧问渠眼一亮,倒是不闹腾了 。
还油然而生一股久旱逢甘霖 ,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三两下跳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我还能梦到你!”
“呵呵 。”初月泊送了这人个白眼。
如果说这真是梦 ……不,自己从来不会做这样的梦 ,更枉提什么幽冥司。
如此想着 ,初月泊心里倒有三分动摇了 。
他看向幽冥司主,脸上依旧是冷的 ,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心里却快速做着判断 。
“您猜想的没有错 ,这不是梦哦。”这看起来面目慈祥的老爷爷却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安抚一笑 ,“请二位随我来 ,到阎罗殿内一叙。”
从奈何桥到阎罗殿的路上 ,首当其冲引路的是幽冥司主,那烛火右使侍候于一侧,二人低声交流着什么 。
萧问渠一路上握着初月泊的手,却不似刚刚那样耍赖撒泼,面色凝重许多,倒显得五官深邃,眉眼严峻。
初月泊横他一眼。
这人正经起来的时候,还挺像那么回事。
……倒也不是完全的没心没肺。
“诶,你还记得我么。”萧问渠突然搭话。
“废话。”初月泊嘴上敷衍他,眼神却飞快扫过周遭地标,心里迅速记着来路。
“我不信,证明一下?”
“问你一个问题。”
“哦,倒是说来听听。”
“超市的老板为什么会聘用你 ”这个傻逼?
“那道不是,老板是我姑姑。她人手不够,叫我来打零工,顺便暑假赚点外快。”
“懂了。”也是,除了亲戚谁会雇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专制造负盈利还消极怠工不务正业的员工。
萧问渠确是心下一惊。
如果初月泊是他梦中的人物的话 ,那么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 ,没有理由还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 。
他一开始也笃定这不过是个略神奇的梦 ,但听了那自称幽冥司主的老头一番演说,心下却也迟疑了 。
举棋不定,于是装疯卖傻 、一口咬定这是自己的梦,然后静观其变。
真的是梦最好 ,如果不是,以他的身手,要是这帮人要强留,也不愁打不出去。
至于那老头说的什么往生使者,就算是真的,他也没兴趣。
他的尿性,不找人干架就不错了,还专职劝架呢。不干。
跟着老头走,居然见到了刚才来兑奖的那个小朋友,一番试探后 ,这个小朋友确实如假包换也是现实中的那个。
也更加印证了老头话的真实性。
——这可不是梦。
但他心里还挺欣慰的。
不管怎样 ,有个认识的人照应,总比孤军奋战强。
还能调戏。
“诶,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
“说。”
“你皮肤为什么这么好?”萧问渠猛的凑近,薄而纤长的唇角微微上翘,眼瞳蔚蓝似海。“女孩子都没你这么白腻。”还作风流浪子模样,深深一嗅,“还有一股牛奶味。”
……
“滚!”
阎罗殿。
四人两两成双 ,都一路絮絮耳语 ,谁也没搭理谁 ,到了地方 ,老头终于转过头来 ,笑眯眯的对二人说 :“今天领二位到此 ,是为了让二位见两个人 ,以打消心中的顾虑 。”
见两个人?见谁?
在这阴曹地府,能见到谁 ?
“我两位得力的助手,请出来享受亲子相聚的时光吧 。”
一扇绘着繁复古老文样的暗门缓缓转动 ,门中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女人身材纤秀顷长 ,一身白衣劲装 ,一双清澈的眼睛,鼻梁略高而直 ,嘴唇未施粉黛 ,波浪长发狂野的舒卷在耳后和颈根 。
正是许携玉。
男人则更为高挑一些 ,通体衣饰纯黑,眉目深邃 ,英气勃勃,有很明显的欧化长相,男性魅力极强。
正是萧南川。萧问渠的生身父亲。
哭鼻子抹眼泪,一番温存之后 ,六个人各找了个小蒲团坐着 ,开始谈正事。
许携玉率先开口 :
“你们知道的 ,死过一回之后,就不太愿意搞活着时候虚与委蛇那一套了,有气就生,有火就发。
幽冥司的工作人员嘛,活着的时候遇上过点事的,火气难免大一点,执念难免深一点。
而心里难受,工作效率就低下,同事之间摩擦就多,摔胳膊掉腿儿的 ,严重影响了幽冥司的稳定和平。”
萧南川接口:
“而你爹我和许女士吧,又在这幽冥司里边虚领了个挺高的闲职 ,就相当于人间说的黑白无常那个位置 ,但功能退化了,领魂收命什么的我俩也懒得干。
而且,咳咳,还是这里工作人员的头头,鬼差同志们最近闹罢工 ,一方面呢是因为同事之间有摩擦 ,觉得一方面就是自己尚为人之时,在人间有些恩怨没有放下 。
初时还没有什么影响,后来,这冥界的怨念影响到了现世,有好几次险些破坏了秩序。
时间长了,我们二人老脸就挂不太住,觉得挺亏欠幽冥司,正好幽冥司最近大乱,我们两个商议了一下 ,决定拉你们两个下水 ,担一个沟通现世和亡灵、消除执念的职责。”
幽冥司主接口:
“二位过谦了 ,二位一东一西 ,沟通起整个冥界与现世,是冥界自创生以来能力最强的黑白使者,亦是冥界的顶梁柱。
这冥界的骚乱,也不干位的领导之责,每隔千年便会有此一出。
何况,二位大仁大义,肯将自己在现世的一双儿女举荐出来担任这辛苦之职,幽冥司上下感激不尽。”
烛火右使接口,扶额道:
“冥界大乱 ,卑职实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毕竟卑职,担的才是真实统管各位鬼差秩序和情绪的职责。
此番二位往生使者在现世活动之时,卑职定将鼎力相助 ,全力以赴。”
这四个人连连看似的,说了一圈儿 。
中心观点就是:
你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
不然亲爹亲妈的脸没处搁。
不然冥界和现界得大乱。
初月泊面上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
实则内心波涛汹涌 ,吐槽一波接着一波 。
看着许携玉的诚恳且期待满满的脸。
想想许携玉活着的时候为他受的那些罪 。
这个不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叹口气,初月泊扶额:
“我干就是了。”
幽明司主和烛火右使面上一喜。
转头再看萧南川和萧问渠这一组 。
这组的画风……咳咳,就不是那么和谐了 。
眼见萧问渠目眦欲裂,张牙舞爪,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差点儿要扑到萧南川身上了 。
得亏萧南川单手死死压着他儿子扑上来的脸 ,才免受皮肉之苦 。
边手上动作 ,嘴上还在激烈的交流 :
“你儿子我从小什么德行你这个当爸的不知道吗,叫我干什么不好当个职业打手也比当劝架的强啊 ! 我长到18岁都没有劝架的经验 !”
“儿子,你冷静冷静 !把蹄子给我放下 !我知道我知道 !这个活儿也需要打架的 !!你爹我不是看准了你能打这一点才把你叫下来的吗 !”
“那我谢谢您嘞 !你儿子昨天晚上三更半夜不睡觉熬一晚上给你上坟,就是为了一觉醒来,这辈子给你当打手的吗 !! ”
“儿子,爸爸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求过你,这会儿就当求你啦 !”
“我不答应 !!!!!”
“儿子,你身边不还有一个小伙伴的吗 !正好借此机会交一个学霸朋友 ,把你的烂泥扶不上墙的分数提一提 !”
神奇的是,一提到初月泊,萧问渠突然安静了。
“咳咳。”
萧问渠整理仪表,正襟危坐,拿眼角漂了漂翻着白眼儿的初月泊。
学霸……朋友么?
听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
听着这边儿初月泊已经答应了 ,萧问渠突然觉得他再矫情下去,也没有什么用 。
皱着眉头,极不体情愿地道:
“勉勉强强。”
听得这句允准 ,烛火右使反应极快,生怕萧问渠反悔似的 ,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初月泊和萧问渠二人的手握在一起。
两人的手都是修长,洁白,纤细,骨感分明 。
交叠在一起,极好看的 。
烛火右使低声默念了几句咒语 ,两人的小指上瞬间多了一枚金黄的、泛着金属色泽的、雕刻着古朴的纹路的戒指。
戒指很小 ,套在小指上也不觉得会掉。
“这是专门为二位定制的戒指 ,功能很多,最主要的就是可以连线冥界的任何人,甚至幽冥司主。 ”
“还有预警 ,幻化等等等,不一而足。”
亲爹亲妈给你拉下水,你还拒绝的了吗。
这个从天而降的鬼差事,就领了吧。
幽冥司主和烛火右使又叮嘱了二人一些相关事宜和执行任务的操作方法 。
两人告别了许携玉和萧南川,就离开了幽冥司。
看着二人的背影,许携玉和萧南川并着肩抱臂,都是幸福的眯眯眼 ,一脸“我家有孩儿初长成”。
“你儿子和你一个德行 。”许携玉道。
“可不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嘛。”萧南川笑道。
“滚。”许携玉白他一眼。
“别想觊觎我儿子 。”
自那次梦醒还魂之后,初月泊再也没有在梦里入过幽冥司。想来是近来人间暂且无事。
除了手上确实是多了一枚精雅古朴的黄铜戒指以外,那日梦里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荒诞的玩笑。
左右也快将近开学之日了,初月泊按部就班地写着暑假作业,上着网课,另外抽出点时间打理一下开学的行李。行李不多,但是依着他的性子,每一件衣服都要用手细细洗过搓过,要沾染上清爽的皂荚味。至于床单被套,虽然不能手洗,也是要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才好。
这日,从洗衣机里取出洗净的床单和被套,把那蓝白格子的枕巾仔仔细细地夹在晾衣架上晾好之后,从那窗子的纱网里忽然渗出了丝丝凉气,初月泊一抬眸,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嗅到了一股清冽的秋意,天空高朗明净了许多,有几只鸿雁断断续续地从天际伶仃飞过。
初月泊不是北方人,却自小就生活在北方,他有着南方人典型的温润儒雅的外表,生了一副看似禁不住北方的寒风和凛冬的身子骨,却出奇的和北方的气候相和,既不惧怕北方的怒雪狂风,也不排斥冰冻三尺,他尤其喜欢北方的秋天,那种日暖风凉、清清爽爽的初秋。
好像浮世诸物都摆脱了燥热的纠缠,修养出了温良如美玉一般的从容平和的心境。
近年来华夏一场重大疫情,打乱了多少人的生活节奏,变生了多少不测,勾出了多少祸端。
可是,旷古绝今的苦难之后,终究会绽出血泪浇灌出的花朵。
脆弱又坚韧的人类,在经过灾难的洗礼之后,终于要迎来一个天朗气清的秋季的馈赠了。
他勾唇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抚摩阳台上种着的几朵清润的小白花,小花的花瓣是鹅蛋形的,在凉风里微微颤抖,被他的手托着。
手上铜戒这时吸引了初月泊的注意 。
戒指刻有古朴深奥的铭文 ,文字结构简单 ,却写意潇洒 ,像汉字一样是单字符 ,线条流畅 ,拖书多道长长的像流水波线一样的纤长笔顺 ,有点儿像《指环王》中银戒上的精灵族文字。
初月泊摩挲着指环上的纹路,好像在入神的想什么事儿 ,又好像只是在怔怔的发呆 。
不知怎么,思绪就飘到了那个叫萧问渠的人身上。
初见时,这货趴在岗位上睡得四仰八叉不省人事,给人感觉就是个二货。
自那梦以后,他俩在现世也见过几次,他倒是不在有奖兑换区趴着了 ,这几次都在收银区规规矩矩的收银 。
彼此再见,虽然碍着人流,话不多,可是两人双手相交接时缠在指尖的铜戒,却都添上了一些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
这人说得好听,什么他姑姑觉得他这个颜值水平搁在荒无人烟的小板凳上睡觉实在是浪费,于是决定充分利用他人格魅力优势,破格提拔为前台收银云云 。
其实真相谁不是心知肚明。
有一个把“再来一袋”的奖品乘以50倍再输出的优秀员工 ,要是让他再派几个“再来一袋”,小超市的入账估计要变成负数了。
不过,冷清的小超市最近的顾客好像确实多了不少 ,尤其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收银台磨磨蹭蹭赖着不走想要微信的那种。
呵,颜值效应吗?
那家伙只要不张嘴,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
可惜啊,脑子不好使,喝忘不了也救不回来。
初月泊想着,笈着拖鞋,慢慢溜到冰箱前面伸出手拿了包酸奶喝,轻轻咬开袋子。
酸奶甜甜的,凉凉的,是几十年不变的老味道,初月泊不由的幸福的眯眯眼 。
正如总有人还在用诺基亚,总有人还在听邓丽君的歌,总有人还在住二节小楼一样 ,这些老牌儿的名牌不会愁没有销路,即使时代改变了,大多数人的消费口味已不同过去,可他们永远屹立不倒 。
因为他们卖的不仅是商品,更是情怀,这些被几十年的老时光打磨过的东西,承载了太多人的回忆。有时他们根本就不用去做什么宣传,博什么眼球,只要安安静静的摆在货架上,就会让人小心翼翼的将他们捧回家 。
毕竟人心思旧 。
因此这些老物件“我在”的承诺,给了那些在灯红酒绿中苦苦追寻旧时光的旅人们以久久而安定的凭借和依靠,即使人已经不在了,那东西上依旧残余着温柔的岁月,流淌着时光的研磨 。
真是一种温柔的承诺和托付 。
最后一袋酸奶喝完,初月泊听到了网课的铃声,穿好校服坐在电脑前,听着课。
摄像头下的少年宛如一座凝思的汉白玉雕塑,骨节分明的白皙指尖握着一根笔,眸光专注而温柔,连垂下来的发梢都泛着夕阳的瑰丽颜色,琥珀色的眼瞳中,好似酿了一坛经年醇香的蜂蜜。
这是最后一节网课了,上完这节课,明天就要开学了 。
演算着的手顿了一顿,初月伯轻舒出一口气,扫了一遍刚做完的物理试题,确认无误后拍照上传,与此同时页面上显示直播结束 。
这最后一节课,也便是上完了。
热闹的班级群里不断的弹出同学手动送物理老师小花的消息,其中夹杂着班主任有关明天开学事宜的通知和安排 。
淬着鸽子血般的残阳渐渐褪去,远方涌起了一片苍茫的黑。
窗外,孩童玩闹的笑语声渐渐淡漠,对面的几户人家的窗格里飘出饭菜的香 。
初月泊默默地锁了家门,踱下楼去,在这黄昏和傍晚的交界处漫无目的地溜达。
时而赏赏火烧云,时而走走石子路,他不是很饿,也不想买菜回家做饭吃 。
毕竟这是最后一天“自由人”生活了,明天一到学校高中那魔鬼般的节奏可是会让人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的。
就趁着这个晚上什么都不想,放肆的玩玩儿吧。
不知不觉间初月泊走了不短的路,到了一个城市小公园,公园名叫皇海绿洲。
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树木茂盛,百花争艳,草地像一块绿宝石似的镶嵌在这个钢筋混凝土的现代都市里。
初月泊好静,避开人声的喧嚣 ,从公园儿外缘的小道往里走 ,便看见一方澄静的荷花湖 ,荷花散尽处是一道圆形的拱门 ,拱门里竹叶潇潇 ,正是一片竹园 。
初月泊迈进拱门去,竹林里面人很少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正在叙叙私语 。
在这一方清静的小天地里 ,天空似乎也高远了不少 ,初月泊兴之所至 ,信手拈来了一片竹叶 ,将那翠绿的叶子横在嘴边 ,清雅的音符缓缓流淌而出 。
《碧海潮生按玉箫 》,那方沉静而凶涌的乐音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那将竹叶做长笛 ,横在嘴边沉浸地吹奏的少年,仿佛让天地都失去了光芒 。
不知过了多久,乐音停止 。
因为初月泊发现,自己手指上的铜戒好像起了些变化 。
它渐渐的退去古朴的黄铜色光芒,戒身变细,颜色变亮 ,由黄色变为银色 ,而戒指中央渐渐镂空 ,一颗深蓝色的宝石完美无缺的镶嵌在空隙中 ,这铜戒,竟是幻化为了一枚蓝宝石银戒 。
初月泊不是没有见过世界上精才绝艳的蓝宝石,像《泰坦尼克号》里面的海洋之心,就是举世闻名的珍宝 。
可是他手上这颗,却是光华更盛 ,几乎压过了世间所有璀璨的颜色 ,晶莹剔透不似凡尘俗物 。
那万千锆石截面直截出来的透明空间里,好像当真蕴藏着一方湛蓝色的汪洋,将深海的永恒和神秘都收入了其中 ,却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翻涌着波涛 ,充满了无限的活力和秘密 。
而在熹微的黄昏光芒的折射下 ,这方戒指光芒璀璨,甚至在周边幻化出了淡蓝色的光圈。
初月泊正在仔细的研究这方戒指,忽然这戒指又起了变化 。
它在初月泊纤长的手指上光华流转,进而以极慢的速度绕指旋转,然后速度加快,最后好似生了双翼一般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中 。
不知道是不是初月泊的错觉,他感到那戒指的幽蓝色沁染了半边天,而四周的人语声也似乎稀薄了不少,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个淡蓝色的几近透明的罩子里 。
孤戒悬空,有如此奇景,竹林里的人也好似浑然不觉 。
随即一阵极柔和清明的风吹来,风中好像夹杂着海洋深处的咸腥味儿 。
那风越卷越大,在初月泊和戒指周围形成了一个白茫茫的风圈儿。
那圈儿裹挟着极强的风势,竟载着初月泊一跃而起,腾空直上,随即初月泊坠入了一片无端的黑暗 。
这黑暗虽无穷无尽,却让人丝毫不觉得慌乱,反而像一片温柔而小心翼翼的包裹,空气中气流清新安稳,脚下土地坚实可靠,莫名有一种安抚的效果 。
那枚戒指还散发着蔚蓝的光,却已经回到了初月泊的无名指上,只凭那一点点熹微的亮光,照见了四下景色,似乎是一片白雾林 。
初月泊随心走着,忽见前方有依稀光芒闪烁 。
好像是希微的殷红,也在移动,穿花拂叶,时隐时现。
那红点儿的主人似乎也见到了蓝光,速度极快的朝初月泊的方向走来 。
两方距离越来越近,最终初月泊撞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
他下意识想伸手扶住什么来稳定身形 ,却意外握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
那人身材倾长,初月泊的额头恰好触到他的鼻尖处 。
二人双手十指交叉,紧紧相握 ,两枚戒指靠在一起,发出幽幽的荧光。
初月博看清了,这人手上所戴的,是一枚与他所带一般无二的银戒。
正中央那颗宝石却是炽烈的红色,烁出火舌一般的金黄边缘,像熊熊燃烧的一簇篝火,又像天地混沌未分之时炸裂天地、迸发出的第一股岩浆 。
“是你啊。”那人低低的笑了两声,带动着胸膛微震 。
初月泊仿佛能想象到,那少年感很强的喉结在长而白皙的脖颈上上下滚动,以及黑暗里那双蔚蓝色的眼眸轻轻眨动 。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然后想自然的抽开手 。
对方是萧问渠,那么自然又是幽冥司的人在搞鬼了。
“这是哪?”
“不知道。”
两人将戒指举高,权做熹微的火把,为了避免走散,两个人的手松松的交握着。
这旷野无边无际,又了无人气,目光所及皆是百草枯木,两个人走了很长的时间,直到相握的两只手都沁出了薄薄的汗珠 。
虽然有些不适,但两人都未提把手松开 。
毕竟是这两枚红蓝银戒将他们带入这片地方,而若想找到出路,也只能靠这两枚戒指 。
萧问渠起初还安静不下来,东拉西扯,说这说那,说到自己在一片竹林里的时候,初月泊眉头皱了皱 。
“什么竹林 ?”
“亲戚家种的湘妃竹林,老大一片呢 。”
“我当时也在竹林里 。”
“哦?”
沉默,二人都在默默的思忖着 。
“你在竹林里干什么 ?”几乎同时。
“吹竹叶儿 。”几乎又同时。
刹那间,二人都明白了什么,举着“银戒火把,开始在幽微的旷野中,尝试寻找湘妃竹 。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二人就寻到了一颗矮矮的湘妃竹 。
竹叶茂密,风止树静。
萧问渠上前,折了两片修长的竹叶,拣了一片尤为清隽的递给初月泊。
“你当时在吹什么 。” 初月泊拈着那片竹叶,挑眉道。
“《碧海潮生按玉萧 》。”
“……”初月泊一边的眉挑的更高了。
“就这个吧 。”
叶送口边,风声既起,旋律即成,桃花影落,潮生碧海 。
二人的合奏在空旷的林地里愈加显得空灵幽远,风拂过林梢,林梢渐渐起了点点星辉般的明光。
星光愈聚愈多,终成燎原之势,将极小的辉光收拢一起,仿佛将那些如同枯骨般的林木赋予了新生枝丫,如同水晶玻璃一般描画出了一枝一叶晶莹剔透又虚实莫变的轮廓。
天地陡明,星月共现。
两人的面前一大片冰姿剔透的竹林潇潇而立。
朗月入怀,兰枝玉树,清风徐来。
竹子的碧海仿若暗潮。
浓淡重叠,似乎将天地间各式各样的碧色都收归了其中 。
夜空墨蓝,高挂一轮明月,星光蹁跹,隐藏在穹庐之中,若隐若现 。
这刹那间即成的壮阔,仿若混沌初分,天地始成,文明未生,原始荒蛮。
合奏声落,唯余竹林一片,光明几点,地上人两粒而已。
两人相望,一同迈步,踏入竹林,甫一踏入,两人都看见,在竹林的尽头,似乎有一座赭红的庙宇,高大巍峨,遗世独立。
可是不容二人细究,异变陡生,同来时一样的一股刚风,将二人拽离了这方幻境。
还是那方圆拱门,还是那片竹林,人们依旧三三两两絮絮私语。
萧问渠也并没有和自己一同出现在这里 ,应该也是回到了自己来时的地方 。
一切都殊无异状,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唯有戒指落在草地上时碎碎的声响,让初月泊确认刚才的一切并非庄周化蝶的奇梦 。
那戒指又恢复了不起眼的样子,古朴轮廓,黄铜质地,普普通通,清清白白 。
可初月泊此番却也丝毫不敢小瞧这方戒指了 ,能有如此让时空静止 ,并且在现实之中另辟一方幻境的实力 ,这戒指绝非俗物 。
初月泊蹲身,拂去了那戒指上的泥土 ,将他重新带到自己的手指上 。
他不知今日之事是福是祸,又预示着什么 。
下次见到幽冥司的人,当好好问问 。
眼下,还是快快回家,睡个饱觉,涵养精神吧。
距离那场盛大的离别已经有十二天了。
真真切切的,初月泊觉得无聊,左右无聊,便日日研究起铜戒上的文字来。
饶是他极有探究精神,事事都想弄个明白,面对这抽象的文字,也只能一筹莫展。查了无数的资料,比对了无数的图片,也难以破解这顷长字符下掩埋的秘密。
一日入梦,倏忽光转,竟来到了经月不见的阴曹地府。
一样的忘川河,久违的奈何桥,不过此次,初月泊的眼中不仅映射出了那些过桥的灵魂,更以一个宏大的视角领略出了地府作为一个机构而存在的秩序和井井有条。
长相各异的工作人员各司其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与人间无异。只是每只灵魂的额间,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烙印,像浮于额上的第三只眼,标志着他们与真正人间的诀别。
初月泊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衣装奇怪的少女。
她额间的印记是金星的形状,肤色白皙细腻,乌黑的长发油光光地盘在脑后,头上、胸前、两耳都戴圆形银饰,胸前的巨大银盘上亦是一颗八角金星,明明在赤焰缭绕的火河边,却还披着厚重的羊驼毛斗篷,裹住她修长玲珑的身形。
她的衣着具有浓厚的民族风情,却丝毫不显野蛮,眉眼温煦,神色端庄,自有一种清新和娇憨。她的身边,还有一只高大的羊驼,毛色纯白,同样是举止温顺。
少女眉眼间毫无戾气,反而盈盈脉脉,令人顿生亲切之感。她俯身,从羊驼的背上取下一套华贵的衣饰,捧在手中,微微躬身,“司主和谢柧洲大人有急事离府,临行前命我为您更换衣饰。”
说着微微一笑,微微迈步向前。
换衣服?在这儿?一个姑娘?怎么换?
却见少女轻抬右手,手腕曼妙地旋转几圈,指尖便泛出幽幽光芒。初月泊再低头,那套华美的服饰已经在自己身上穿戴整齐了。
“幽冥司里人常习惯和人间多有不同,大人慢慢适应。”少女莞尔一笑,“穿上这套服饰,大人即使没有额间印,也会获得幽冥司中亡魂所具有的的一切权限和能力。”
说到这里,少女突然正色,“眼下……便有一件棘手的事等大人去办,这是您正式担任职责后接手的第一件任务。”
“尊贵的人间使者,”少女微微欠身,“我是来自南美洲的马普切人,隶属北方支系,您可以唤我奎茵。生活在十六世纪后期,死于……一场谋杀。”
初月泊挑眉,此刻才有机会出声。
“奎茵,”他摩挲着指间铜戒,“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帮不了你什么的。”
少年目光清冷,看着这个比自己早生四百年的少女,语调中混着无奈和惋惜。
奎茵的目光陡然间亮了起来,“不,您的存在,本身就是救赎。”
“自第一场动乱爆发以后,司主就开启了在人间寻找使者的漫漫长路。人间和幽冥司生死有别,生动的肉体根本无法介入死灵的世界。
只有您,和萧大人,是仅有的具有如此天赋的人,您二位的存在,让幽冥司上下如获至宝。
解铃还须系铃人。怨灵的怨气,来自于生前所蒙受的不公,因此唯有找到能够在现世和幽冥司之间来去无阻的人,才能从根本上救赎怨灵、免除无数动乱。”
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是妥协,腰板挺直,天生的矜贵,薄唇轻启,亦是正色道;
“你且说便是了,我能帮到的……一定不遗余力。”
虽说荒谬,可初月泊无论如何也下不了狠心去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