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访客
他们的初次到来是在一年前的初春。
每个亲身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那史诗般的一天。在经过了可与人类历史等长时间的猜测与探索之后，所谓“外星人”，正式出现在人类面前。至少就可信的历史记载而言，这还是第一次。
或许是高智慧生物的领悟力一样很高，人类与它们的交流相当顺利，在全世界不计其数的电视、电脑和手机屏幕上，都播出了人类的代表与“它们”的代表同框而立的场景——一个身高接近四米的、全身包裹在斗篷般的编织物里的生物，和高度不到他一半不到的人类代表，站在台中央。
“这是划时代的一刻。”
科学界终于得到了一致的意见，外星人真的存在，并且拥有智慧，带着善良的意图降临人类社会。
虽然不是我们找到了他们，而是他们找到了我们。

顾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作为在现场见证这一时刻的千余人之一，他觉得这一切实在是缺乏实感——外星人真的到了地球，真的和人类协商决定了友好共处的方案。虽然这一切显得有些太快了，但是主流观点仍然支持这样的走向。自然而然的是，反对声随处都可听见。
其中就包括了何默。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与人类交好。他们的科技领先我们几代，掌握的知识和规律我们甚至无法想象，实际的差距已经不是‘差距’一词能够形容的了。在这种情况下去相信所谓的人类与外星人的和谐共处，不只是荒唐，其实是危险，极端危险。”何默在“接触日”之后的几个月里，始终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不同的社交媒体平台和视频网站上。
何默本来是一名大学讲师，按说影响力也没有多大，只是因为观点过于极端，激怒了一部分学生和其他的一些教职员，他索性辞职不干，成为了所谓的“社会活动家”。尽管何默是那种一直以来就对一切抱有批评心态的人——早在外星人造访之前便是那般样貌，他批评过低碳主义，化石燃料，技术共享，技术壁垒，生物技术，有机食品主义，总之不管是哪一方他都能召集一众支持者，借助自媒体——他也批评过自媒体——发扬光大。而且为此他被警告过很多次，甚至被冠以“传谣”之名进过拘留所。经过多年的努力，何默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除了自己小圈子外人人当成笑料的存在。
何默这次也如往常一般，用极为严重的后果进行了一番描述，关于外星人在人类放松警惕的时候全面进攻，将人类作为外星奴隶进行交易。在被一贯地冷嘲热讽之后，他搬出了多年前被反复提及的说法：“人类想同外星人建立友好关系，比昆虫想与人建立友好关系还要不可能。”
对这种论调，顾怀也只是笑笑，毕竟他只是个学生，上升到这种层次的事情，如果决定了他也很难凭着一己之力改变什么。

2 礼物
外星人的实际外形，没有人真的知道。因为他们都身着独特的服装，面容完全不可见，但撑起那一身衣服的应该是一个类人的形体。
很难说类人的形体就能够孕育出类人的思维，不过外星人的思维似乎和人类还是有较大的相似之处的。当外星人的代表传达了希望能在近几日与人类代表再见一面的意愿时，人类一侧的决策者们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计划会面的9月17日很快到来了。在外星人的着陆仓登陆的地点，包裹在斗篷里的高挑身形已经等在那里。人类代表走近了‘他’。‘他’随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双‘手’——因为似乎‘它们’有不只两只手——捧着盒子交给人类代表。
馈赠。赠送。礼物。这是人类代表感知到的用意。作为回应，传达了：感激。感谢。愉快。的用意。

礼物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从外边看去是完全透明的，盒子上有一个触感按钮。负责接收“礼物”的本次事件特别小组中的科研队长程璇在几台摄像头下，按下了触感按钮。
盒子“咔嗒”打开，大家才发现盒子的透明只不过是光线造成的小小障眼法。而当众人的目光都投向盒子里的东西的时候，什么小小障眼法都不吸引人了。没人能相信这是来自外星人的一份礼物。
里面是，一株花。

一株没人说得出品种的花。在场的植物学家，托尔加·诺德博士，原本以为外星人是要送什么高科技的东西，打算趁着没自己什么事偷偷溜掉，但他此时也已经如同钉在地板上一般。
“这是……什么东西……是花吗？”他有点怀疑自己的专业知识了。
一屋子的人都痴迷地盯着那株花。这绝非来自地球的事物，神秘的颜色——难以形容的色彩，根茎呈现健康的黑色——应该是其原生的行星接受了与太阳不同的“日光”所致——在顶端展开了两朵似蓝非蓝，似绿非绿的花朵，伴生的还有五个花蕾，褶皱已经略微展开。充满了似曾相识的陌生感。
托尔加摘下了呼吸面罩——为了防止可能受到外星物体的未知病菌感染，屋子里的人都要带上的呼吸面罩——想要拦住他的程璇被拉住了。
就在呼吸到空气的一瞬间，托尔加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作。那股独特的香气，极其浓郁而又惊人的洁净。分子冲击着鼻腔，托尔加感到了彻底的解脱感，内心的一切都已经放空，植物学家，这个头衔算什么？他被人称作植物学家三十四年，对花之类的东西早已提不起诗意的兴致，但就在这一瞬间，那些植物学家的虚伪称号都已经一文不值了。

“过度兴奋导致休克。”托尔加博士的病历上这样写道。
“‘礼物’还是暂时不要公开了吧。尽管他们应该是好意为之，但是人类的精神抗性实在是太差了，而那花的香气已经足够让人失去理智了。”清醒过来之后，博士无可奈何地说道。“这种东西……我们实在是不了解。”

3 交叠
那之后关于外星人的相关信息又火热了一段时间，但也像其他的“新闻”那样，很快失去了热度。顾怀也深知自己也就是能对此“感兴趣”而已，毕竟还是一名学生，如果没有超乎常理的事情发生，他是很难跟这件事再扯上什么更深的关系的。
下课时间到。他下了楼，走在甬道上的时候，他瞥见花坛里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那个花坛里种的都是月季，现在是盛夏，按理说是不会有花开的。
可能是掉进了别的花的种子吧。顾怀想着，走了过去。
花坛中，一株似蓝非蓝，似绿非绿的花，正绚烂地绽开着，散发着独有的异香。

在研究所内，托尔加博士亲自带领着一支科研队伍对“礼物”进行研究。而且成效颇丰。自从恢复，他就完全主导了这次研究，谁也拦不住。
“礼物”暂未获得一个确定的命名，因为论外形论构造都难以给它分类，目前这支队伍开始采用DNA分析。但距离结果发布还需要一段时间，众人暂且还称其为“礼物（The Present）”。除了托尔加。自从他在花香中休克后，他对“礼物”便充满了一种爱恨交加的情绪。既是因为在那花香中，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对平静，也是因为这种外星植物竟然能够仅靠香气就麻痹一个人的理智和精神。托尔加始终用“那株植物（The Plant）”来称呼“礼物”。
“礼物”有着和一般开花植物类似的外型，但繁殖依靠的是孢子，也就是说和真菌的模式是一致的。它那极其浓郁的香气当中，含有高浓度的孢子。这些孢子和香气中的其他分子中，含有能短暂麻痹部分神经的物质，但是经过大约十分钟，影响就会完全被消除。目前来看，除了会使人短暂产生幻觉和精神空化的感觉之外，“礼物”并没有其他问题。
而现在，在研究所的一块500亩的封闭田内，“礼物”开始了在严格监督下的生长繁殖。藉由人造的扩展风，孢子落向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生长，不消三四天，整个封闭田就被“礼物”似蓝似绿的花所覆盖了。
托尔加的脑子里闪过“入侵物种”几个字。但只是一闪而过。
“短暂的精神空白极大地放松人的神经，花瓣可以透过地球植物需要的光射线，完全对地球固有生物无干扰。”
整个研究团队的氛围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外星人送来的礼物似乎只是一种目前看不出什么副作用的短时致幻剂，其中的一些成分经过提取似乎可以缓解精神疾病，因而众人的态度也变得更加温和，专注于进一步的研究。

4 融合
程璇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决定踏入“礼物”花田。一星期前的她，是研究队伍里最顽固的“物种入侵”派之一。她始终坚持应该彻底摧毁掉“礼物”，以绝后患。但这一周的气氛似乎正推动着她放弃自己的想法。

顾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学校都开满了蓝绿色的花，在阳光下散发着别致的气息。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生物，现在已经完全占据了统治地位。但令人惊讶的是，这所学校似乎已经默许了它们的存在。到处都弥漫着异香，冲击着鼻腔和神经。
顾怀暗自想，“开满花也无伤大雅。不管怎么说，这些花还算漂亮，气息也算芬芳。”于是也选择熟视无睹。

熟视无睹的不只他一个人。而这种熟视无睹很快就会变成纯粹的喜爱。
那蓝绿色的花和它近乎疯狂的蔓延速度已经成为世界各地的人都津津乐道的事物了。但是没有人对这样的形势感到恐慌，毕竟，一位中年人在被问到“为什么”的时候，给出的回答是“反正也没有负面影响。蓝绿的花和香气都令人喜爱，没有理由恐慌。”
一些“礼物”生长不多的地方，有人撰文表示担忧。“人们对于多样性都失去了喜好，家家户户，每个家庭的成人和孩子，都迷上了这种蓝绿色的奇花。他们似乎忘记了这是来自外星的事物的事实。”
而当“礼物”在世界上尽情绽放的时候，外星人悄然离开了。

有趣的是，之前大张旗鼓欢迎过他们到来的人类，此时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离开。人类中的大多数，正沉浸于来自外星的独特“礼物”。蓝绿色的花朵在每个角落都开始绽放。
生命力惊人。从空间站上看去，沙漠地带的黄绿正变为完全的蓝绿色。最初察觉到这一点的宇航员向地面中心确认，地面中心却满不在乎。“那是一份‘礼物’，没什么可担心的。”从轨道上看向地球，原本蓝绿黄白交织的行星上，呈现出血管般凸起的蓝绿色纹路，书写着来自宇宙的馈赠。

托尔加现在不需要再待在花房里了。他也没兴趣继续把原来的研究做下去。他最近改为研究对“礼物”异香的利用，而且成效似乎很明显。就在昨天，在放空幻觉的辅助下，他完成了对一位病人的手术，没有采用任何麻醉剂，病人也没有遭受丝毫的痛苦。来自世界各地的报告称，利用“礼物”，抑郁症、焦虑症等顽固的心理疾病得到了根治。似乎“礼物”的香气对于解决争执、顽固等心理有着奇效。
“如果这个猜测是正确的，那么‘礼物’就更值得深入研究。如果能将它最大化利用，那么必然是医学的福音。”

5 遗存
程璇是研究团队中仅有的还在继续进行生物级别研究的人了。她实在无法理解，原本为分析研究而开始的项目，变成了纯粹的直接应用。在没有完全了解这种事物的前提下，直接用于临床医疗实在是太过危险。她试图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托尔加博士直接表示不会听她的意见。
她只能继续把研究做下去。不断分析吸入含孢子气体前后的血液——她坚信问题出在这里。但是在检查了数十份样本之后，她无奈地得出了结论：毫无关联。但这种毫无关联目前只限于血液，接下来还有其他的身体组织需要检查。肺泡是她的第二个选项。

顾怀觉得身边的同学显得越来越奇怪。首先是没有来头的对花的喜爱。新闻上报导说这种花是来自外星的“礼物”，有着独特的功效。对于治疗心理疾病有着很明显的效果。
他并没有太明显地感受到心理状态的不同，只觉得不只是同学，似乎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显得莫名其妙。很多人在衣服上别着蓝绿色的花，在桌上摆上一盆繁茂的“礼物”。单是论颜色和香气，“礼物”的确胜其他花朵一筹，但目前的压倒性潮流实在不科学。
另外，既然是外星人送的“礼物”，那么外星人呢？他记不起来外星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在哪里。虽然记得自己曾经在现场亲眼目睹那历史性的时刻，但关于那一时刻的记忆的实感正在慢慢丧失。他不会忘记那一天，只是忘记了那一天是哪一天而已。

何默疯狂的迷上了“礼物”，在他的家中，两层楼的独宅随处都是蓝绿色，整个住宅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气，尽管浓重但却令人舒适的香气。现在再看自己关于“物种入侵”，“人类和牲畜无法建立友谊”之类的文章，何默觉得自己真的在胡说八道。至于之前为什么那么坚信那一套莫名其妙的理论，他自己也不清楚。

程璇在肺泡中发现了一些本不该出现的东西。一个小小的凝结块，直径只有1毫米，出现在肺泡的内侧，从凝结块伸出几条纤细的丝与血管相连。只有在吸入了孢子的人体内才会出现。可是为什么能轮到自己发现呢？之前托尔加的队伍已经对孢子对肺和血液、大脑造成的变化做了完善的检查，没有任何报告表明了哪怕是一点点的异常。她翻出之前的记录，对比的照片上出现了自己刚刚发现的凝结块。而照片下方的说明赫然写着：吸入孢子前后肺泡无变化。一切正常。

6 交点
“这不是很正常吗？”托尔加博士一脸疑惑。“这是完全健康的肺泡。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研究，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把精力投入到‘礼物’的真正应用上。”
“您没注意到肺泡上的那个凝结块吗？”
“凝结块？”
“？……”
“先别管什么凝结块，关于明天‘会面’的安保工作简章，你有没有收到邮件？”
“……博士，电子邮件我都只是大概扫一眼的，不过，要是重要的联系人，我是不会错过星标的。”

顾怀又一次见证了“他们”的到来。在上一次着陆半年之后，外星人再次到来。这次，顾怀是唯一一个在现场亲眼目睹的人。
外星人拿出了一个透明的盒子。
顾怀感到一阵不安。
盒子被打开了。依旧是利用光线显得透明的小把戏。盒子里放着的是——一朵花。没错，这次不是放在容器里的活物，而是被摘下的花。一朵蓝绿色花瓣、亮黑色茎叶的花。
顾怀满脸疑惑，但还是接过了递来的“礼物”。

“来自本地医院的消息。今日我市出现大量疑似昏睡症患者，病人处于深度昏睡，呼吸频率增加，其余指标均正常。提醒各位市民，此症状疑似具有传染性，请尽量待在家中，远离人群密集的场所。如果发现家人有此症状，请及时送医。”
顾怀坐在电视前打了个寒颤，似乎一股寒气正从什么地方升起，将他紧紧攫住。
很难说是什么原因。

“昏睡病和‘礼物’有关？”托尔加透过镜片盯着程璇。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肺泡上发现了凝结块，然后就出现了昏睡病。几天前检测到了疑似外星人再次降临的信号，但是似乎没有人去查看过情况。就好像……”
“就好像怎么样？”
“就好像是什么东西让我们都忽略了‘它们’其实是外来的、善恶不明的物种。让我们完全接受它们的存在。”
托尔加顿了一下，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不得不说，你太投入了。太投入工作的人往往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如果你觉得累的话……”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怎么说呢，虽然我完全不相信会有这回事，但是毕竟你说出来了，我也不能完全无视你。虽然你看到了我完全看不到的什么‘凝结块’，但你自从‘它们’第一次来就显得有些……总之，我建议你回去休息一下。”
随后又补上一句。
“直接回家，当心昏睡病。现在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看上去确实有点麻烦啊。”
程璇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她还清楚地记得，托尔加在第一次休克醒来的时候说过的话——只对她特别提及的话。
“人类的精神抗性实在是太差了，而那花的香气已经足够让人失去理智了，这种东西……我们实在是不了解。”

7 尘埃
程璇踏出研究所，准备回家。开始的时候还是非常自然地迈着步子，但很快变成了快步走，然后小跑起来，最后变成了狂奔。冲进家门的时候，她已经累得不行，大口呼吸着空气。
她打开了电视，电脑，空调，拉开冰箱门，打开家里所有的灯——一个接一个，把家里所有的电器打开，调到最大功率。
这些事情都做完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坐到了椅子上，开始逐一检查邮件。这是她一贯的习惯。令她惊讶的是，她似乎没有未读邮件。她瞟了一眼电脑右上角——没有网啊……原来是这样。她想着，打开手机，信号很差，但聊胜于无。
不管是邮件还是新闻，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更新了。她丢下手机，随便翻出一部电影的DVD。塞进电脑里开始看。电影很无聊，不如说比不上她看过的任何一部电影。令人昏昏欲睡。正想着，一阵困意袭来。

她觉得头越来越重，昏昏沉沉地，没法集中精力。她的鼻子撞到了桌子，瞬间的剧痛使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又一次垂下头。

马上要睡着时，她猛地惊醒了。她抬起头，扶着椅子的把手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后转过身，走向门口。她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家里的全密闭环境实在是不适合她。
身后，早已因为功率过载停下的冰箱里，弥漫出食物腐烂的气息。

8 花海
她走出小区的大门，一股令人舒适的浓香袭来。
在这极致的浓香之中，她感到了无限的平静，一阵放空内心的愉悦感涌来。就在此刻，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只有“礼物”是最值得珍视的，“礼物”是外星文明给予人类最珍贵的宝物，她想到。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程璇的意识当中出现了空白，而这空白如同雾气一般，逐渐弥散开来，将记忆和意识都隐藏其中。外面的世界吸引着她，她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沐浴在阳光之中。风吹动着她衣服的下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阳光下，是一片蓝绿色的花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