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一
天空没有太阳,阴着,风不大,不热也不冷,就一个字:闷。
我在一个吊灯是金色的游客商店里闲逛着,我见到了英语老师赵莉莉,也见到了一些穿着校服的同学。我想看看我是谁,但我看不到。看着大家脸上异样的神采我才回过神来,这是在春游呢。我手里拎着一个篮球小玩具排队到收银台结账,排队的人很多,我撞见了班主任刘文庆。他难得穿一次T恤,平时上课他都穿西装,还煞有介事地在裤兜上别一只钢笔。
他说,“更生,怎么又那么邋遢啊,你晚上放学后座位的东西都要值日生帮你收拾。”
我说,“我真不知道,下次我一定自己来。”
他说,“你那字也要改一下,英语老师和化学老师都跟我反映你字写得太潦草了,看不明白。”我不太愉快地点点头。
“还有你那本《废都》被我没收了,这本书不适合你们这个年纪看。”
我立马急了,“人贾平凹都此处省略三百字了,你还要他怎样。贾平凹是个红楼解人,本质上这本书和红楼梦差不多。怎么就不适合了?你对我们这年纪的人缺乏点认识。”他不知道是摇头还是点头。
我向远处走去,水碧蓝碧蓝的,一颗松树下站着一个窈窕女子。我睁大眼睛一看,那是我们班上的班花汪燕姿——记得有一回课上讲《红楼梦》事我就觉得,她跟薛宝钗长得有点像,兴许是和电视剧里面的演员像。渐渐地我听到了一串优雅又悲伤的音符从湖中间传来,我一步一步踏着石头小心涉过,是王茜。我闭上眼睛,打开耳朵,细细听着,那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我到底在哪里?我睁开眼睛,闭上耳朵,确切地认出坐在琴凳上的人就是王茜,我的前同学,她修长白净的手指在黑白键中游走,天鹅色的连衣裙下细嫩的双腿有条不紊地踩着三个踏板。
“茜”,我喊了一声,我瞧见她脸上的三十度微笑,她缓缓起身,抱住我。音乐没有停止,琴键依旧起落。她把手放到了我那里,伸出舌头要和我吻起来。我感到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在暗涌。我在春游,你这个妖精!我啪的一巴掌把她拍倒。
“滴答”,一声水声。我从梦里醒来,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机敏地察觉到这可能是要梦遗了,而我忍住了没有上当。想起郎中对我说过的话,我不禁笑出声来。
郎中天是我初中和高一的同学,不过我从未与他同班过,与他的认识和成为朋友真要说是缘分。我初二的时候因为睡眠障碍休了一年学,于是他从我的学弟变成了同级生。初中的时候只在年段的排名榜里见过他,还有在培优班见过他的身影。当然印象最深刻的是每次考试我们在第一考场都能听见他的咳嗽声。
后来高一的时候,大课间整个学校都在跑操,那时候我身子虚,请了假,在操场中间的草坪遇到了中天。他身形魁梧,微胖,头有点大,眼神里流露出真正的智慧。我见到他就跟他攀谈起来,聊到了我的表弟松风,他说松风是他小学的同班同学。而后来松风又成了我高三的同班同学兼舍友。“郎中”是我给他起的绰号,因为是他领我进入了戒色的法门。当时在操场上他要不就是拿着教辅书读,要不就是练习站桩。我虽然先前和他交集不多,但总觉得他是个好人也是个能人,于是在某天下午放学回家前,我和他讲述了我神经衰弱的境况,他略有所思,不置可否。进一步地,我和他说到了休学前初二那年我开始了手淫。他仿佛顿悟了一般,说,“这就是所有问题的根本啊。”我说我这学期进来戒了二十来天。他问我就不会有什么色情的画面浮现吗?我说确实有。这时他父亲向他走来,还有许多话未说,他给我留下了QQ号说回去联系。
回去之后,他跟我讲了他的故事——我们二人堪称“病友”。他从小学开始就有不良习惯,这导致他初一的时候脑力变差,还造成了一件离奇的事情:他常常咳嗽,久治不好。去了各地的大医院,医生都检查不出生理上的问题,只能归结为心理上的问题。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心理上有什么问题,直到遇到了戒色吧,接触到了灵性的知识,他开始戒,到现在咳嗽已经好了。我曾经也茫然前行,一直解释不清发生在我身上的奇异现象:生殖器内不适。这几乎把我逼疯了,因为这没有医生治得好,他们都说没病——皮肤病没有,尿道病也没有。最终父母把这归结为青春期发育的正常现象。问题是我知道我早已过了青春期,开始走下坡路了,这种情况还时有发生。他们说这不是病,但它出现真要人命,你一分一秒都睡不着,特别是大晚上万籁俱寂,你脑子也困得不行,但就是那里说不上痒还是痛折磨着你。那时候我是胆小,不然真得自我了断。郎中给我发了不少戒色文章精华,我也从此走上了戒色之路。不过由于在青藤一中我待得不顺,我转学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宝源中学,和前者相比这里是私立学校,没什么人认识我,学业压力也小了很多。而郎中他一直待在青藤一中,松风在高三的时候从绿藤二中转到了宝源,为的是能方便的参加联考。整个青州市(青藤是个县级市)的学校只有宝源中学有培训港澳生的特别班级,其它的就比较远了。
即便我和郎中不在一个学校了,还是经常交流戒色的心得或讲些心里话。上周周末,他跟我聊天的时候说,“当真我要占据小我的位置回归本真的时候,小我可能会进行凶猛的反扑,要小心梦境。”他说他那段时间在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我笑就笑在小我对真我的蔑视,也笑郎中真是厉害。我一边的耳塞松了,我便把它扔在一边。抬手看表距离起床还有四十多分钟,困意再度袭来。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只看得到她的双腿穿着黑色丝袜,身体袒露。我被她扑倒了,一个闪念上来——交代了吧!但我的理智告诉我这都是小我的把戏,小我的垂死挣扎。我奋力推开这女人,但我却丝毫动不了,双手仿佛被反剪了无法动弹,不听使唤。她贴近我,在我耳边吹风,她把那穿黑丝的双脚放在我胸脯上,慢慢往下移动,我知道这极其危险,我要迅速逃离。眼看她的腿就要扫过我的下半身了,我把头一甩,听见了冲水声——我胜利了,我醒来后一摸发觉全身发热,我通过了魔考,小我没有得逞。那冲水声是睡我对面的戴炎辉在冲厕所,我感谢他救了我一命。因为睡在松风对面的舍友庄之蝶在我们都醒了以后说,要是你两耳都听不见声音你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笑了三声,笑第一声是觉得我侥幸,笑第二声是觉得小我侥幸,笑第三声纯粹是开心。我蜕变了,真正地蜕变了。我躺在床上,享受着这种喜悦,超越性欲的喜悦。
宿舍的广播缓缓传出声响,今天是一则新闻播报——前国家主席何润民的骨灰于今日清晨八时许依照遗愿洒在了长江和黄河。播报过后是一篇赞美和悼念何老的文章,我躺在床上若有所思:为什么一切偏偏在今天,甚至连谁会来“救我”都在早上埋好了伏笔。我早上第四节化学课前跟老师说我可能要迟到一会,我要到保安室拿书。回来的时候,我顿时觉得身心轻盈,手提着重书却一蹦一跳的,感觉蹦起来能扣篮(平时我连篮筐都摸不到)。喊报告进入班级后,化学老师说,“炎辉,你看着陈更生笑是怎么回事?”众笑,我那时就觉得有点古怪,直到大家午休起来过后我才明白那是老天爷的暗示。为什么恰巧就在今天我悟道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中华已然崛起,如今我要为了“中华之进步而读书”了。
炎辉跟大家说,他中午压根没睡着,听见一个女人在笑,那声音很可怕。我笑着跟他说那是我在笑,你和我应该是要一起开悟了,他的脸上还有点懵。我依旧同往常一样,等众人散去再慢慢悠悠地走到教室,我总是压点到。到了之后,我见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说,“更生,快上课了,入座吧。”我没有理睬,把书包往地上一放,拿起水杯高兴地向炎辉走去。我倒了半杯水,跟他讲,“干杯,真要谢谢你啊。”喝了水过后,我到讲台边捡起书包,英语老师的脸上流露出不解,说怎么跟喝醉酒了一样。
那段时间我处在戒色稳定期,为了提高自己的觉悟,在郎中的建议下买来了《当下的力量》,这本书是我开悟的关键。起初,我和身边的同学都只调侃这是本戒色神书,但看着看着我觉得这非同小可,这位德国的心理医生太厉害了。他以自己的经历为锚点,讲述了关于一个人中的不只一个“我”。大概是这样的,作者托利说他二十几岁的时候经受过抑郁症的折磨,日子过得十分狼狈,有一天他想,“我真受不了我自己”。过后,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我不是只有一个吗,那我为什么受不了“我自己”?还是说,“我不只有一个”。于是他提出了,人的念头无论好坏都可看做小我,而纯粹的觉知才是真我(大我)。并由此提出当下的力量之重要,人只活在当下的时空里——过去无法改变,未来尚未知晓,一切只有当下。所以小我往往冒充自己,对过去的遗憾充满感伤,然而这改变不了过去;对未来充满期待又常常事与愿违感到失望,这便是“颠倒梦想”,目标固然可以拥有,但焦虑和痛苦只是无意义的情绪,那是小我,是假的。“只要臣服于当下,就能摆脱一切痛苦的根源:对当下的逃离。”托利在书里如是说。
我的理解中,那个黑丝的女人便是小我的化身,它占据了我的身体多年,如今要被驱逐拼死反抗,我也险些功亏一篑,好在有炎辉和郎中的帮助,我成为真我。
其实我的睡眠一直不好,特别是在学校里,午休很少入眠,不过在公元2022年10-12月间我倒是常有做梦。梦有的凶险有的精彩,凶险如“小我之梦”,精彩如“南柯一梦”。下面讲的便是南柯一梦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公元2022年10月18日下午。
哈欠带泪,侧身昏沉——这次不同于泛舟江上,而是沉沦。不断的不断的,沉,沦。
开始只是困,我用手触到床板确信这是个梦。慢慢地,大脑貌似被噬灭,头痛欲裂。“啊啊,嘶。”我叫了出来,向右边滚了两寸。坐在台阶上的风见状飞快赶来,“怎么了,怎么了?”
“头很痛,晕,醒不来。”
“哦,丢脸了。”
依旧沉睡,不知多久。这次起床了,终于醒了,我两眼放光,这是我们的宿舍——方才在梦里就曾听到风的说笑声。不过醒来面前是辉。
“我是醒了吗?我没在做梦吧。”
“当然咯,肯定醒了。”辉说。
“看,这是啥?”
白墙上挂着一张不小的纸,上面是我从前亲笔写的诗。
不对,我依然未醒,即使双眼睁开。我在去班级的路上见到了一位同班女同学。
“我是我吗?我没做梦吧?”
“嗯?你不会喜欢我吧。”
地下通道十字路口,也许之前也进过店面,我两个踉跄倒在十字路口,略带点假。起身时见到了两个穿白色天鹅服的女演员,“嗨,我怎么出去啊?”
“你是什么人?快滚!”
碰壁后,我望到十字的两端——KTV与音乐公园,两道红绿的霓虹,孩子的游乐园。也许还有一个游乐场和两三个顾客。
最终,左顾右盼,我在会场外见到了身着白衣的杨老师。
他大概在候场表演。
“老师,我怎么出去?”
他顿了一住儿,“你是什么身份,快走!”
眼皮睁开,宿舍的开合门透过白光。
终于结束了,我摸摸头。
南柯一梦。
“嘿,松风,我跟你说,刚才做了一个很难言的梦……后来终于醒了。”
“陈更生,你是不是一直醒不过来?”睡我上铺的杰哥说。
“对,对。就是想醒醒不过来,很难受。”
“我以前也有过。”
“太累的。”
“是啊。”
“没那么恐怖啦。”风说。
我听到小胖叫我,我俯看床上的他。
“你觉得你真的醒了吗?”
“操你妈,我操”,我拽起拖鞋就要打他。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醒没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孙悟空转世,反正我属猴,而且喜欢斗。先和自己斗,接着跟别人斗,斗着斗着就成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