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81年初,吕梁山区的冬天还未完全退去,寒风依旧凛冽地吹着离石县小神头公社西华镇大队的每一个角落。然而,此时全国上下正涌动着一股农业生产方式变革的热潮,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已悄然吹向这片土地。
西华镇大队,这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村落,有着独特的自然风光。平均海拔2300多米,一年的无霜期仅有七十多天,单从地形地貌和气候特点看,这里就像是离石县的小西藏。
尽管常年低温笼罩着这里,可山峰间却地势开阔,亚高山草甸连绵,云杉林海一望无际。每当到六七月间,这里满山遍野的油菜花、土豆花与野花竞相开放,宛如童话世界。可这里人们的生活并不如景色这般绚烂,整个村子的户籍人口还不到五百。分散在庙底、庄上、西华镇三个自然村,村民们大多是解放前逃难迁来的平遥人。春来秋去,他们一直过着农耕和放牧的传统生活。
大队支部书记郝广义同志,那年只有五十多岁,他从1958年的大跃进时期就开始担任大队支部书记。二十多年来,他一心带领村民走社会主义道路,西华镇大队在他的领导下,多年都是省、区、县粮食和牧业生产的先进大队,集体经济蒸蒸日上。按劳动力分红和人均粮食产量在全区排名靠前。就是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的全国三年饥荒时期,西华镇也没人饿过肚子。年年超额完成国家的征购任务。七十年代初就拥有了大队自己购置的55拖拉机,集体还养着几百头大牲畜,上千只羊。这是郝广义同志的骄傲,也是当时全体村民的自豪。
当包产到户的政策传来,郝广义却皱起了眉头。在他心中,集体化道路才是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多年来大队依靠集体力量取得了诸多成绩,怎能轻易分田到户?他觉得这是对集体化的背叛,走的是回头路。
二、小神头公社召开会议,公社刘书记传达中央关于农业生产责任制的精神,安排落实县委郭书记和柳县长的指示精神。郝广义同志在会场一直低头不语,讨论时也一言未发。
当他回到村里后,也并没有立刻传达落实。他召集了大队的干部们,说道:“咱们大队这些年靠集体的力量,日子越过越好,分田到户这事儿,我看不妥。万一搞砸了,咱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副支书马兆云却有不同看法:“我听说咱们县坪头公社赵家山大队搞包产到户,农民积极性可高了,粮食产量也上去了。咱们是不是也可以试试?” 。“试?这可不是小事儿!”郝广义同志严厉地说,“咱们可是先进大队,一直都是别人学习的榜样,不能轻易折腾。”
其他干部们也纷纷议论起来,有的支持老支书郝广义,觉得集体化根基不能动摇;有的则认为可以尝试,毕竟政策下来了,或许真有好处。最终,郝广义同志拍板决定:“先不动,看看情况再说。”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一些年轻力壮的村民坐不住了。庙底村有个社员找到郝支书说:“书记,我家人口多,劳动力强,要是包产到户,我肯定能多种些地,多打些粮食。您就让我们试试吧。”
郝广义同志耐心解释道:“你想想,咱们大队的拖拉机、农具都是集体的,分了田,这些怎么弄?集体的牲畜又怎么分?而且万一遇到天灾,个人可扛不住啊,还是集体好,有保障。”
这个社员虽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默默离开。
三、日子一天天过去,周边的一些大队陆续开始推行包产到户,有的地方已经初见成效。像康家岭和千年村这两个村,与西华镇毗邻,过去都是小神头公社的后进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粮食产量增加很快,农民收入眼看就要超过西华镇。可西华镇大队依旧按部就班,维持着集体生产的大锅饭模式。
郝书记还时常在村里到处走动,看着田间集体劳作的村民,心中满是欣慰。他觉得自己是在守护着西华镇的未来,不能让大家走上“错误”的道路。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问题也渐渐浮现。由于集体生产中,部分村民存在“磨洋工”现象,生产效率逐渐降低,而周边实行包产到户的村子却越来越有活力。
公社领导多次来找郝广义同志谈话,让他尽快落实政策。郝总是说:“我们大队情况特殊,海拔高,气候差,包产到户不一定适合。我们再观察观察,不能盲目跟风。”
其实,郝广义同志的内心也有担忧,他担心分田到户后,原本整齐规划的农田会变得支离破碎,适合集体放牧的模式会被改变,西华镇独特的农林牧结合优势会丧失。而且,他对多年来的集体化感情深厚,实在不愿轻易改变。
四、1982年,中央“一号文件”明确指出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这一文件让不少原本犹豫的地方加快了改革步伐,可郝广义同志还是没有行动。他拿着文件,反复琢磨,心中依旧是很纠结。
此时,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看到外面的世界,回来后便跟村民们讲述其他地方的变化,说包产到户后农民如何自由支配时间,如何增加收入。这些话在村里传开,让更多村民对包产到户产生了向往。
村里有个小学女教师,是全县有名的模范教师,教学是能手,干农活也是把好手。她找到郝广义说:“书记,你是知道我男人也是吃公家饭的,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些国家的政策,知道包产到户有许多的好处。咱们村再这样下去,壮劳力都要走光了。”剩下的人怎么能种好这么多地,养好这么多的马、牛、羊啊!
郝书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我是为了大家好。这集体化搞了这么多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尽管郝广义同志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但村里的氛围已经悄然变化,村民们在集体劳作时,讨论包产到户的话题越来越多,对未来的迷茫和对改革的期待交织在一起。
五、1983年,全国大部分地区都已基本完成农村改革,西华镇大队却依旧坚守着集体化。这一年,天气异常,夏季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引发了小规模的山洪灾害,部分农田被损毁。
由于是集体生产,修复农田的效率并不高,村民们之间还因为劳作安排产生了一些矛盾。一些村民抱怨说:“要是包产到户,自家的田肯定会赶紧修好,哪会像现在这样磨磨蹭蹭。”
郝广义同志听着这些抱怨,心中烦闷不已。他组织干部们加紧抢修农田,同时还要安抚村民的情绪。可问题并没有就此解决,接下来的秋收,由于部分农田受灾,加上生产效率不高,粮食产量比往年减少了不少。
此时,公社再次督促、要求西华镇大队必须尽快落实包产到户政策,否则将取消其先进大队的称号。郝广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一边是自己坚守的理念和对集体化的信心,一边是现实的困境和上级的要求,他陷入了两难之地。
六、夜晚,郝广义坐在自家的炕头,望着屋顶,久久不能入眠。这些年大队的发展历程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从大跃进时期的艰难起步,到后来成为先进大队,每一步都饱含着他和村民们的汗水。
他想起了当年带领大家开垦荒地,种植土豆、燕麦,发展牧业的场景,那时候大家齐心协力,为了集体的利益毫无怨言。可如今,时代变了,政策也变了,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
“老郝,你就听大家的吧,试试包产到户,说不定真能好起来呢。”大队会计刘管在一旁轻声说道。
郝广义沉默良久,说:“我不是不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只是担心走错路啊。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先进,要是搞砸了,我怎么面对乡亲们,怎么面对上级领导?”
然而,现实的困境让郝广义不得不重新思考。他开始偷偷了解周边村子包产到户后的具体情况,还让副支书马兆云去别的地方取经,看看他们是如何解决土地划分、农具分配等问题的。
七、1984年,在多方压力和反复思考后,郝广义终于决定在村里进行小规模的包产到户尝试。他选择了庙底村的一片农田,作为试点区域,将其划分给几户村民,让他们按照包产到户的方式进行耕种。
这几户村民兴奋不已,他们精心打理着自己的土地,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比集体劳作时积极多了。郝广义则密切关注着试点情况,心中充满了期待与担忧。
到了秋收时节,试点农田的粮食产量明显高于周边集体耕种的农田。这个结果让郝广义既惊喜又感慨。惊喜的是包产到户确实能提高生产积极性,增加产量;感慨的是自己多年来的坚持,或许真的有些固执了。
看到试点的成功,村里其他村民纷纷要求扩大包产到户的范围。郝书记召集干部们开会,说道:“看来包产到户确实有好处,咱们可以再扩大一些范围,但还是要谨慎,一定要把土地划分、牲畜农具分配等事情安排好。”
八、就在西华镇大队逐步推进包产到户时,又出现了新的问题。由于村里的土地肥瘦不一,在划分土地时,村民们为了争好地,产生了不少矛盾。有的村民甚至吵到了郝广义同志面前,要求给自己多分些好田。
“书记,我家人口多,劳动力也多,就应该多分些好地。”“不行,我家一直都是老实干活的,也得给我们家好地。”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让郝广义同志头疼不已。
同时,牲畜和农具的分配也成了难题。那台55拖拉机,是大队的宝贝,大家都想用,却不知道该如何分配。郝广义和干部们商量了多种方案,都难以让大家满意。
此外,还有一些习惯了集体生产的村民,对包产到户后的独立经营感到不适应。他们在种植技术、病虫害防治等方面遇到问题,不知道该如何解决,便又来找郝广义帮忙。郝广义一边要处理各种矛盾纠纷,一边要帮助村民解决生产难题,每天都忙得脚不着地。
九、 尽管问题重重,郝广义同志还是咬牙坚持推进包产到户。他组织干部们挨家挨户做工作,耐心解释土地划分的原则,尽量做到公平公正。对于牲畜和农具,采取轮流使用和按劳动力分配相结合的方式,暂时缓解了矛盾。
为了帮助村民解决生产技术问题,郝广义请来了公社的农业技术员王化廷到村里举办培训班,传授种植和养殖技术。他自己也跟着学习,然后再去帮助那些不太懂技术的村民。
在郝广义的努力下,包产到户在西华镇大队逐渐走上正轨。虽然过程艰难,但村民们的生产积极性总体上还是提高了,农田里的庄稼也长得越来越好。看着村里的变化,郝广义心中的石头终于稍微落了地,他开始慢慢接受这种新的生产方式。
十、1986年,一场突如其来的事件打破了村里相对平静的改革进程。一天,村里的几个孩子在山上玩耍时,不小心引发了一场山火。火势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很快就威胁到了大片的云杉林海和文水军用机场飞机打靶的靶标设施。
郝广义同志得知消息后,六十多岁的人了,拖着老肺心病的身体。亲自带领全体村民上山灭火。经过几十个村民和正在山上执勤的几名解放军战士的拼命扑救。山火终于被扑灭,但还是有部分云杉林被烧毁,一些农田也受到了影响。
这场山火让村里损失惨重,也让郝广义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觉得是自己在改革过程中,对村里的管理有所疏忽,没有及时教育好孩子,也没有做好防火等安全措施。
村民们也因为这场火灾而情绪低落,一些人开始怀疑包产到户是否真的好,认为集体化时大家会更注重集体财产的安全,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郝广义同志面对这些质疑,没有反驳,他知道,只有让村里尽快恢复,用事实证明改革的好处,才能让大家重新树立信心。
十一、经历了山火事件后,郝广义的思想又有了新的变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想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步伐,再继续带领村民们发家致富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他声明大义、激流勇退、主动让贤。三番五次地向乡党委推荐了副支书马兆云接替自己担任西华镇村委党支部书记。
经过乡党委的认真研究,采纳了郝广义同志的建议,任命了马兆云为西华镇村委党支部书记。
马兆云同志上任后大胆推进农村改革,鼓励村民们发展多种经营,利用西华镇的自然优势,扩大养马和放牧规模,种植更多的经济作物。他还积极与外界联系,寻找农产品的销售渠道,让村民们的劳动成果能换成实实在在的收入。
在马兆云同志的带领下,村民的生产积极空前高涨,农业生产发展迅速。特别是土豆,莜麦、油料的种子不断优化,产量逐年提高,价格有了一定的比较优势。山坡上的马匹和羊群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云杉林也重新补植,村里又充满了活力,大家对包产到户的信心也越来越足。
十二、到了1989年初春,我到任不久就和副书记康长才、副乡长乔树林、武装部长薛建岗和计划生育助理员霍德生一起徒步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西华镇。这里已完成了农村改革的任务。上一年,村里的农业和牧业取得了大丰收,粮食产量比改革前增长了不少,畜牧业收入也大幅增加。村民们的钱包鼓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添置了新家具,有的还买了电视机。
我提出要去看看老支书郝广义同志,这也是我父亲曾反复交待过我的一项任务。村里人说老支书因身体原因已于年前离开了西华镇,搬回老家平遥居住。这个愿望我没能实现。但听村里的人讲,老支书看到村里的变化,脸上常露着欣慰的笑容。大家回想起这几年的改革历程,感慨万千。从郝最初的坚决反对,到后来的艰难尝试,再到后来的成功,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们才能体会得到。
现在的西华镇,依旧是那片美丽的土地,但却充满了新的活力。亚高山草甸上,马匹奔腾,羊群悠然;农田里,庄稼茁壮成长;云杉林海郁郁葱葱。在新农村建设的助力下,交通条件有了很大变化,乡村旅游蓬勃发展。村民们不再为温饱发愁,而是向着更美好的生活迈进。我回想过去也十分感概,时代在发展,只有顺应潮流,不断改革创新,西华镇才能走得更远,更稳。
老支书郝广义同志、会计刘官同志,在我离开小神头后,他们相继去世。马兆云同志也迁回平遥老家安享晚年!
郝广义同志用他一生的心血,曾带领着西华镇的广大村民,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战胜了无数的困难,为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西华镇的改革开放书写过历史的篇章。
二零二五年六月七日
释:关于西华镇及郝广义同志的工作细节,源于我父亲生前与我谈及小神头和西华镇时的回忆片段,以及我听闻小神头乡乡村两级干部群众对西华镇和郝广义同志的评价。这些内容承载着两代人的记忆,且已时隔数十年,因此我的描述难免存在不够准确之处。
1988年底,我到小神头担任乡长后,郝广义同志是我父亲提及最多的农村支部书记之一。另一位常被父亲提起的是葛治昌同志,葛曾担任过公社书记、革命委员会主任,退休后长期居住在小神头乡新山湾村,我还曾受父亲所托前去探望葛叔。
文中诸多细节是在高侯英老主席的悉心指导下完成的。当我与她谈及农村干部郝广义同志时,高主席深夜打来电话,向我讲述她与郝广义同志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她满心自责,只因未能完成郝广义同志生前的托付——希望离世后离石县能送他一个花圈。郝广义同志虽魂归故里平遥,但一生都奉献在了离石。其实基层干部,尤其是农村干部的愿望十分朴素,我们的组织理应给予他们更多关心关怀,这也应当成为党建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
六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