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绿豆芽菜

“同学,吃什么?”

“武汉热干面,不加蛋,少放点辣椒。”

这已经是我连续第五天吃重庆小面了。丁香餐厅的重庆小面七块钱,花生米带点生味,量很足。海棠餐厅的重庆小面五块钱,更少,芝麻酱很香,还有很多很多的绿豆芽。

“又吃热干面?”面色红润白皙到不像食堂阿姨的卖面小姐姐笑着问我。每次看到她的脸,都会让我想到四川,想到成都旮旯里的那个小小村庄。

“嗯!打包带走!少点辣椒。”我眉飞色舞地回答,掩不住的笑。

打包后,我飞快地回寝室,按下台灯按钮,把一次性筷子从薄膜塑料袋里抽拉出来,轻轻掰开筷腿,挑出还没浸透颜色的绿色豆芽,紧紧地夹着,举高,对着白灰色的灯光……

01

“琳琳呀,去哪儿念大学?”

“西安。嘻嘻。”

“西安啊,好几朝的老首都了噢,不错,不错啊!”说着,她低头,拨弄着手里的稻草叶子。

“嗯。”我看着她,有点出神。

半晌,她抬起头说:

“琳琳啊,陈妈婆婆和你说,这北方的绿豆芽啊和我们南方可是有大不同了。你看,我们这绿豆芽吧,头儿小小的,吐出两条和小蛇一样的信子(方言,蛇的舌头),身体瘦瘦长长的能有七八厘米,嗯……大概就……一毫米不到的直径吧,你看,它的灰色小尾巴呀,还能再拖出来呢,我们呐,把它尾巴摘掉,这样它就清清爽爽喽……”

“琳琳,琳琳,快下楼,快下来!车子发动了,我们该走啦!”妈妈在楼底下催促我的声音再次传了上来。

陈妈婆婆拍了拍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缝的最边边处绽放出蒲公英的形状。

“乖崽,走啦,不说啦,妈妈在楼下催喽。”

说着,把我从只有十五厘米高的,早已从中间裂开一朵花儿的漆了红漆的圆板小板凳上“嗙”起来(方言,搭把手扶起来的意思)。笑盈盈地送我出了门口。

这时的我,正晃悠着这个三个腿不那么平整的小板凳起劲。

我很僵硬地直挺了挺身体,下了楼。

我偷偷地回头看了一次。她早就进屋了。

还记得她说:“就算是女人,做了决定,也该毫不回头地去做。”

我以为,我走的这次,她会为我破例。

有点难过,我上了车,趴在蒙了一层灰的车窗里沿上,看着她家敞开的木头门 和 黑洞洞的里景发着呆。

02

她是四川旮旯山庄里小户人家的女人。早些年,因为四川发难,很多三峡附近难民都迁徙到了湖南、湖北、江西一带。她劝家人也搬,可男方家庭是四川当地的佃农,有点地主老爷子赏赐的地产,不愿离开已经陆续搬离的老家。对她,百般阻挠,百般打闹。全身淤青,换来一纸休书。

一天,她收拾好东西,跟着生产大队,闯着闯着就来了江西宜春的一个小县城,全中国另外一个省的旮旯角落。

年轻的时候,跟着哥哥,她读了点东西。后来出嫁,家务事都很像模像样、井井有条。

“来江西,不会饿死!”

这句话,是听我的婆婆说的。嗯,她,陈妈婆婆,不是我的亲婆婆。她们俩在年轻的时候都是双溪林站的生产队的。

陈妈婆婆,种得了一盆的好豆芽、做菜很有一手,拿手菜……在我的印象里,是 清炒绿豆芽。还有她做家务的本事很强等等。总之,她叫“陈妈”。

我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因为做事风风火火,成了生产队队长,又因名字里带了一个“火”字,就叫了“火队长”。婆婆总是很忙,我们这些孙儿辈的小人儿常交给“陈妈”照料。

03

很多个晴天,大批量圆木摞得有一卡车高,成堆码在有两个足球场大的晾晒场里。生产队怕有人晚上来偷木头料,就围着晾晒场建了一圈的房子。婆婆们,都住在那里。

陈妈婆婆不常跟着生产队,每次我跟着她的白天,她都在晾晒一桶又一桶的白底色蓝条纹的大布。

夏天的时候,樟树间花花绿绿的尼龙绳被拉得很紧,大布被一片一片地挂起,最后形成一条笔直的上水平线和一条笔直的下水平线。她用稍有些发光的白色毛巾扣拢进一根根发丝,白的发亮的衬衫裹在她有些粗圆的腰身里。腰身上,还系着湛蓝色磨出毛边的围裙。

听老人说,她怀过孩子。听老人说,后来她老家的山庄被地震和泥石流移平了。


“琳琳啊,别坐那木头上了,这天晒,来,和婆婆进屋,我们去找好玩的。”

我正一边用一个手掌心大小的小方石头划拉着木头,一边眯起眼睛看着盛夏阳光下刺眼的她。那年,我应该是念四年级,九岁。

我跟在她后面,拾起了她每每为我留的最小的塑料桶子,小跑到她身边。她看了看我,满足地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走上很平缓的台阶,进了林站宿舍楼的大厅。白天的时候,二楼大厅因为前后左右都是房子,总是一片漆黑。无论是正午还是西斜的下午,也只能看见过道尽头的白色光亮吝啬地照进不到五十厘米的距离。

穿过过道,走到光亮的地方,再走个三五米,才到她的宿舍房。

每次经过黑色过道,她总是换下双手捧桶的姿势,改用一只左手环抱着叠得刚好齐平她眼睛的桶子,桶子顺着她壮实的手臂,蔓延到超过手肘差点到嘎吱窝的地方,桶子的另一侧,贴紧着她肚子。

她腾出右手,有力的小手臂盘踞在我右手大臂的肉上,顺势拐过来的胀得发白的后手掌带着我的头向左扭。我的左侧身体被她挤在她的右胯,硌得生疼。我的视线填满了蓝色磨毛了的圆弧围裙,鼻子里塞满了白底蓝条大布的清香。

好不容易,盲地穿过了十多米的过道。

她松了手,把我推到光亮的地方。之后,赶紧用腾出的右手托着桶子们,停在原地,顿了顿,伸了伸腰。她的桶子,都是铁皮做的,生产队的人说,这样的桶子,扎实。

趁着她喘口气换个手儿的小空档,我跑到光亮处的石头围栏边上,我没那么高,只能透过石雕围栏的雕花空隙看楼下。

每次看的时候,好像都会起风。好像都很清香。

盛夏的风把婆婆晒的大布时而高高地吹起绕着铁夹翻过去,时而高高地放下又归于平静,时而横扫一排大布、卷起一层层舞步变幻莫测的波浪花,时而只是很矜持地摆动着小边角。

后来听妈妈说,老人家迷信,说是小孩子火焰点低,经过漆黑黑的环境,容易看到不好的东西。

04

她有一个小棚子,里面铺满了稻草。“稻草潮湿的环境啊,最适合做绿豆芽喽!琳琳爱吃绿豆芽吗?”

“爱吃!琳琳最爱吃婆婆做的清炒绿豆芽了!”

“你这丫头,小鬼头!”

“嘻嘻,嘻嘻。”

“还笑,小白兔门牙都没喽还笑,还笑!”

“嘻嘻……嘻嘻嘻嘻。”

……我坐在那个熟悉的暗红漆还没掉得很夸张的圆板小板凳上,“咿呀咿呀”“咯噔咯噔”地晃着三只凳脚。她坐在稍高一点的黄黑色的凳子上,一点一点地撕掉绿豆芽的小长尾巴。

05

室友“吱---吖------”地推开了门。

“嗨~玻琳,你在干嘛呢?”

“啊……?噢,看豆芽呢,你们北方的绿豆芽长得和我们南方的确实好不同啊……”

“啊?”


北方的绿豆芽的根茎不那么细,总是有灰色的小尾巴拖在后面,炒的时候不会摘掉。

这是您当初和我没说完的话吗?

如果有机会,离开板凳的最后一面,我想抱抱您。

现在您,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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