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千千万万遍。”他停下来,转身,双手放在嘴边。
哈桑和阿米尔喝过同样的乳汁,他们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同一个草坪上迈出第一步。哈桑说出的第一个词,是阿米尔,一个名字。
他为阿米尔的每一个故事拍手叫好;他掩去恐惧和颤抖站在阿米尔前面拉满弓;他默默吞咽下委屈与羞辱;他求阿里原谅阿米尔最后一把利刃的伤害;他缄默着,如阿米尔的愿离开他们的童年。
我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坐在汽车后座上随其颠簸,摇摇晃晃,后窗必然模糊了他的背影,但那倔强直挺的背脊,告诉我,他依然在追。
他在追那株石榴树上刻下的逐渐模糊的名字,追阿米尔曾许下的彩色电视机,追阿米尔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悲悯。
哈桑拭去泪水,也敛去笑容,他想越过种族血统的分岐,越过地位和金钱的差异,他跑得好快,他不曾回头,他即将抓住阿米尔的衣角,可他终究越不过的,是人性。
他生来身体矫健,可以越过篱笆,飞过街道,但他注定追不上对忠诚应有的回应,以及人性中短暂的光辉。
他跪在街道上,背后抵着的是塔利班士兵的膝盖,他的头颈被按下。
人在生死之际,是回忆不了漫长的一生的,我猜他在枪响前的几秒,脑海中一定是这一幕,他和阿米尔仰着头追逐天上的风筝,风筝被吹得猎猎作响。
那时的他们眉宇间尚存稚气,这么多年的追逐,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便都是无望的。
“回首前尘,我意识到在过去的二十六年里,自己始终在窥视着那荒芜的小径。”
哈桑纯粹而特别的笑容,哈桑的每遍“为你”,都似乎是不由分说地涌进暗室的阳光,让阿米尔觉得明亮得有些刺眼。
阿米尔千方百计地赶哈桑离开,是因为对曾经的他而言,那刺眼的光芒,是赤裸裸的嘲讽,是辛辣的拷打,他几乎是本能地躲避,进而一步步走向深渊。然而,在哈桑离开之后,他对哈桑做过的种种化为长鞭,而他就是那个舞着长鞭的男人,日复一日地拷打自己。
记忆的碎片贯穿于阿米尔的一生,他能原谅理解妻子荒诞的过去,是因为他知道,他的过去更是如同那条荒芜肮脏的小径一般不堪。
陈年旧事是日日加重的 肩担,他终于明白解脱的第一步便是不再逃避。于是,表面上的他是那个被社会承认的“独生子”,知识丰富,工作体面,有美丽的妻子和一座漂亮的圆形尖顶房子,但他抛去美国安逸的一切,只身前往巴基斯坦。
看到这里,我想阿米尔终于有了义无反顾的勇气,就像时刻充盈在哈桑身体中的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终于有了一次跨时间的重叠。
阿米尔追寻的是从前干净的回忆,亦或是等待弥补的错误与伤害。不同于哈桑的坚定与执着,阿米尔的追逐亦步亦趋,有些缓慢,有些犹疑。也许这才是更偏向普通大众的人性,虽然时而摇摆不定,但仍拥有趋美向善的力量。
也许他成功了,他在索拉博的身上得到了救赎。
也许他还是失败了,自哈桑离开的那天,他也就永远都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