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屏住呼吸躲在屋后的窗下,虽然拉了窗帘但却并不隔音。老板的喘息声十分急促,就像一头刚犁了半亩地的耕牛,嘴角泛着白沫,上气不接下气。在粗重、嘈杂的喘息声中,细细去品,却还有女人低沉而压抑的轻叫……
此时,躲在窗下的几个糙汉,几乎都在用手捂住嘴巴开始偷笑。只有我一头雾水,十分不解。便低声问道:“笑个啥?”他们并不答话,而是笑得更加起劲儿。有的忍不住,笑出声来,甚至惊到了屋内的老板。于是,瞬间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屋里依然安静。大家觉得无趣,便纷纷起身,回宿舍去了。
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三个晚上,不知道是哪里,只知道是荒郊野外,远离村庄和城镇。应是十分偏僻的地方,偏僻到没有手机信号。我们都是被老板雇来帮他种稻子的。听说他是种粮大户,有着几千亩的稻田,一眼望不到边际。种稻可是个力气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但为了给奶奶攒医药费和为自己攒学费,我咬紧牙关、苦苦坚持着。
奶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可她得了重病,需要很多很多钱才能治疗。所以,我只能辍学回家,跟着同村的张叔前来打工赚钱。这里的空气真清新,尤其是刚下过雨之后。油绿油绿的水稻秧苗,像碧玉做成的细针,笔直笔直地插在泥土里。这秧苗绿得真切,绿得耀眼,绿得让我感觉有些不真实!
虽然喜欢这里的空气,更喜欢这油绿绿的秧苗,但是干起活来却是累得要命。终于,熬到了晚上散工。吃罢晚饭,打了桶水,擦了擦身子。正准备睡觉时,大通铺上挨着我睡的“小放牛”,却要拉着我去听一出“好戏”。
我本身不爱听戏,也不太相信这荒郊野外的会有人唱戏。但却拗不过他,被牵住衣角,拉到了老板和老板娘所居住的房屋后面。他示意我蹲下身去,躲在窗下。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汉子。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有一脸胶原蛋白的,也有满脸皱纹、甚至秃顶的。于是,之后的我们,便一同经历了开头的那一幕……
回到宿舍,躺在大通铺上,在“小放牛”的耐心解释之下,我似乎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是讲真,没什么兴趣,不一会就睡熟了。天刚蒙蒙亮,我便被起床铃吵醒。不过是很高质量的一觉,浑身舒爽。洗漱完毕,去到院子里,等待吃饭。依然是老板娘与一位老阿姨,帮大家打饭。
我拿了不锈钢餐盘去排队,很快轮到我,老板娘动作娴熟地帮我打饭。前几天,我是只看饭菜不看人的,不知为什么,今天却鬼使神差地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便不禁感叹:“天啊,好美!”但是却不巧,她也刚好在看我。于是,顷刻间四目以对,甚是尴尬。我忙把目光挪开,匆忙中接过老阿姨递过来的汤碗,转身就走。
由于走得匆忙,撞上了排在前面的一位大叔,一整碗汤全都浇在了他的后背上。他转过身来,说了一句:“小伙子,你干嘛?拿我当水稻,要给我施肥?”我尴尬得满脸发热,连声说对不起。好在大叔并没有计较,笑着离开了。
我正准备走,却被老板娘叫住:“再盛一碗汤吧!日头升起来可热呢,缺了水可不行!”听她这样说,我只得又回来,却不敢看她。此时,老板娘又发话了:“你还是个孩子吧!来这里,家里人知道吗?”
人家跟我说话,我总不能一直低着头。只得抬起头来,望着对方的眼睛,答道:“我已经十八了,不是孩子了!我来这里,奶奶是知道的。”老板娘点点头,亲自给我盛汤。此时,我看见她额角渗着汗珠,额前的秀发被汗水打湿,似乎变得更柔顺了。她看上去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她脸颊绯红,如我家后园曾种过的红杏子;她的笑容却是极甜极甜,恐怕比奶奶酿的枣花蜜还要甜吧!
盛好汤后,我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可是,老板娘的音容笑貌却钻入我的脑海,迟迟挥之不去。她就像是一位体贴入微的大姐姐,却又像是那个曾给了我生命却没有给予我母爱的女人……于是,我不免心有怨愤,但也深知这怨愤来的毫无道理。但更多的,却是对她产生了几许莫名其妙的好感。我开始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之后的日子里,一日三餐都能看到老板娘。这似乎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了。而她,也似乎对我,要比对其他任何人都要热情。我虽不解,但内心却是甜蜜蜜的。与大嗓门、矮挫胖、粗线条的老板相比,老板娘俨然就是一位神仙姐姐。我甚至想不通,她为何非要嫁给他呢?
老板少说也有将近四十岁了,老板娘却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完全不匹配呢!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小放牛”时,他却说:“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你管得着嘛!人家老板是有钱人,有钱任性啊!你要有钱,你也可以任性!”
我于是语塞了,我感觉他说得对。之后,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很失落。直至有一天,排队打饭时,轮到我了,老板娘偷偷向我使眼色。我见她把一个小纸条,压在了汤碗下面。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心脏激动得突突乱跳。
吃饭时我悄悄拿出纸条,装进衣服口袋。饭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拿出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月亮升起后,柳林见。”我心中惊喜而又疑惑:“她居然约我见面,她为什么要约我呢?我要不要前去呢?”
我知道,今天老板去镇上运肥料了,要明天才能回来。她选择这个时候约我,会是干什么呢?柳林是一片柳树林子,在一条小河边,离我们的住处很远,少说也有几千米。所以,平时几乎没有人会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我纠结万分。很快月亮升起来了,虽然只是半轮残月,但足可以照亮地面与脚下的路。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偷偷地朝柳林赶去了。就在我刚到不久,老板娘也赶来了。远远地,我看见她模糊的身影,慢慢地她的身形线条变得清晰,直至完整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有些羞涩紧张,不知所措。而她却显得十分自然。她先开口说话了:“你知道吗?从我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长得特像我弟弟!”
“是嘛!”我答道。她点了点头,之后继续说道:“你就做我弟弟吧!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她说着,举了举手中的一个纸质手提袋,并从里面拿出一件天蓝色T恤:“这是我前几天去镇上买的,快试试看合不合适!”
我并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来,说道:“谢谢老板娘!”可她却说:“不必谢,但请叫我姐姐!”她说着,笑了起来。那笑声真好听,比我们班花的笑声还要美,且是极具穿透力的。穿过皮肤,穿透肌肉,到达骨头。于是,顷刻之间,我全身的骨头都变得酥软了。
“走,我们去河边坐坐吧!”在姐姐的召唤下,我跟在她身后,默默地走了过去。我预感到似乎要发生点什么。我们在河边的两块大石头上,分别坐了下来。“弟弟,你有什么想了解我的吗?”姐姐问道。我点了点头,之后又匆忙地摇了摇头。
姐姐扑哧一声笑了,她说:“你可真逗!想问什么,就问好了。比如,我为什么会嫁给那个老头,嫁个有钱人是不是很幸福等等!”我默不作声,姐姐继续说道:“我嫁给他呢,其实,是有目的的。他已经追了我很久了,因为他有钱,出手也很大方,所以,我们全家对他都很满意。除了我之外……我家孩子多,下面还有弟弟、妹妹。由于疫情的缘故,父母生意失败,欠了很多外债,整天都是前来讨债的人。所以,为了我们家,我只能……”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情。姐姐继续说道:“我没有嫌弃他年纪大,本想跟他好好过日子的。我把他当成我们家的恩人,还跟他生了孩子!可是,就在去年,他出了一次车祸,结果变成了废人……变成废人也就罢了,心理还变态了!他总是怀疑我这,怀疑我那的,还变着法儿地折磨我!”
“弟弟,我不怕你笑话,你看我的大腿,被他掐的!”姐姐说着,撩起了裙子,露出了雪白的大腿。月光下,虽然有些朦胧,但上面的几处青紫掐痕,却还是十分明显。“他为什么要掐你呢?”我问道。姐姐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其实,你们这些打工者中,有很多人,常常去我们家屋后的窗下偷听。对此,我们老早就知道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装出一幅自己很行的样子。其实,都是在床上拼命地做俯卧撑,累到气喘吁吁……然后,便捂住我的嘴,使劲儿掐我的大腿,好让我痛到发出声来……他真的变态到了极致呢!”
我再次沉默了。但这沉默中,却充满了同情与气愤。过了好一阵儿,我才又说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魔鬼!”姐姐很认真地说道。之后,又扑哧一声笑了:“跟你开玩笑呢!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能为姐姐做什么呢?姐姐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不,需要,姐姐需要一个真诚的拥抱!亲人之间的那种……”她说着,用十分渴望的眼神望着我。
我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姐姐身边,坐上她的那块大石,伸开双臂慢慢地拥住了她。我感觉到她的身躯好娇小、好娇小。她把头顺势歪向我右侧的肩膀,我感觉到有泪水滴落下来,滚烫滚烫,氤湿了我的衣衫,侵入了我的皮肤。
我已经不记得在那里坐了多久,只记得月光渐渐地暗淡了下去。之后,姐姐说:“咱们回吧!已经很晚了。谢谢你的肩膀,好温暖!”我没有说话,只是目送着姐姐先行离去。望着她瘦小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之中后,我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儿地投入河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心中压抑的愤懑发泄出来。伴随着一声巨响,河面被砸出了一朵巨大的水花,慢慢地荡漾开来,直至完全消失不见了,我才回宿舍去。
接下来的日子,有些煎熬。每次打饭时,都成了我最痛苦的时刻。我知道姐姐那满是笑容的背后,埋藏了太多的苦楚,而我却又无能为力。文也不行,武也不行;既没财力,也没实力。唯有在内心里,为姐姐鸣着不平。
到了晚饭后,“小放牛”又要强行牵着我的衣角去窗下“听戏”。一股无明业火顿时升起,我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好在他躲得快,只扇在了他的肩上。我大声吼道:“我不去,你也不要去,谁也不许去!不然,我就去告发你们,一群流氓!”见我发了这么大的火,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但也没有来问,便一个都没有去。他们哪会想到,每次偷听都会给姐姐带来巨大的折磨与痛苦啊!
终于,等到老板再一次离开了。据说,是去参加一个业内的技术培训,要很多天才能回来。我不免心中有些欣喜。打饭时,我看到姐姐不住地再给我使眼神儿。我知道她的用意,吃罢晚饭,早早地来到了柳林。时间不大,姐姐也来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还穿了一条紫色的长裙,看上去气色不错。姐姐挽起我的手臂,拉我去到河边。按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而她却直接坐在了我的大腿上。正当错愕间,却听到了她的抽泣声:“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他……”
我知道姐姐准是又受了委屈,顿觉如万根钢针刺入我心。我忍不住心疼地再一次拥住了她。姐姐轻轻地掰开我的手,她慢慢地站起身,擦干眼泪,然后又坐上我的大腿。这次是与我面对面,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然后又慢慢地抬起,她的唇触到了我的下巴,慢慢地还往上移,直至碰到了我的唇……
我没有想到,我的初吻却在那一夜给了她。我简直搞不清楚了自己的角色,弟弟吗?爱人吗?第三者?又或者是其他……但是,那一夜却是令我如此难忘。我从没有意识到,女人的唇居然如烈火一般炽热,点燃了我的全身,汗液、血液,全都沸腾了……这一吻,简直改变了我的人生观。让我觉得:世间不仅有苦难,还有美好——比如,姐姐的这一吻。一吻此生再无憾,一吻足可记千年!
在万般陶醉、无法自拔间,我又听见了姐姐的啜泣声。问她何故,她说:“我决定要离开他了,我要攒钱,攒很多很多钱,然后带上孩子离开他,再也不回来!”我本以为,姐姐会说让我带她离开。并且,我已下定了决心,如果她敢说,我就答应她。可是,她终于没有说。我觉得:她大概认为我仍是个孩子,又或者不想拖累我。而冷静下来之后,我也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具备带姐姐走的能力,养活自己都费力,哪还有能力养活姐姐呢!于是,告诫自己: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吧!便没有主动去说。
我只是对姐姐说:“攒够了钱,就离开他!我也帮你攒钱,发了工钱我会全部拿给你!”姐姐点了点头,再次把头靠向我的肩膀。那一夜,我们直到天快亮时才离开。之后的日子里,我跟姐姐保持着默契。其实,很多时候,不需要言语,只一个眼神,双方就都会意了。每次老板外出,我们都去柳林相会。林中栖息的鸟儿,应该都认识我们了。河边的大石头,已经被坐得很光滑。原本无人问津的柳林,被踩出了很多条小路,弯弯曲曲、犹如羊肠,交织往复,书写着浪漫。
一次,我跟姐姐约会回来。姐姐先走,我断后。刚出柳林,张叔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被吓了一跳,顿感万分难为情。心想:难不成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他知道了。张叔话不多,看上去焦急万分,他十分认真地对我说道:“村里捎来了口信儿,你奶奶快不行了!赶快带上钱回家,现在走可能还有救!晚一步,定是来不及了!”
一听这话,我七魂六魄全被吓了出来。赶紧回宿舍收拾行装,立刻出发。走之前,不但带上了自己所有的钱,还把张叔的钱也带上了。张叔叮嘱我说:“到了家,第一件事儿,赶紧送你奶奶去医院!钱要是不够,再托人给我捎信儿。”
“小放牛”开着拖拉机,开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才把我送到镇上。然后,我又乘坐公交车到达县城。买了火车票,在候车室等车,心急如焚。此时,才想起来应该跟姐姐道个别。但同时,又庆幸没有去道别。因为,原本答应帮姐姐攒的钱,都被我带回来了。这便意味着,姐姐要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更久了。还怎么开口呢?
我心中默念:“姐姐,对不起了!我要先救奶奶。不能没有奶奶,毕竟是她把我养这么大的呀!”候车大厅里空空荡荡,由于地方偏僻,车次很少,等车的人也就更少。还要等上几个小时呢,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座椅上。旁边一个比我年龄稍长点的哥们,跟到搭话儿:“兄弟,也是打工种稻子的吧?”
“你眼力真好!”我夸赞道。“不需要多好的眼力,来这里打工的,基本都是种稻子的。更何况,一看你的腿跟胳膊,被水泡被太阳晒的,痕迹明显呢!”他说道。“那您是?”我问道。“跟你一样,也是打工种稻子的。已经连续两三年在这里种稻子了……不过,去年没赚到钱,被人骗了!唉,吃一堑长一智吧……”他说得断断续续,又有些莫名其妙。我不禁问道:“怎么还被人骗了?整日泡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哪有机会遇到骗子?”见我有些疑问,那哥们继续说道:“唉,只能说太年轻!中了美人计……”
那哥们儿是个爽快人,对我毫不遮掩,继续说道:“给老板打工,却跟他老婆好上了!那女的还真不是个省油灯,编了个故事来骗我。说他父母做生意亏了钱、负了债,家里有弟弟妹妹要养,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她违心地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老公……结果,她老公车祸成了废人,那事儿做不成了,就变着法儿地折磨她!她要攒钱跑路,要我资助她,我就答应了。几次三番,约我在柳林相会,在河边的石头上卿卿我我……我是鬼迷了心窍咯!结果,最终被人发现,揪着我的衣领,说要去她老公面前告状,非要打折我的腿不可。吓得我连夜逃跑了……”
他稍作休息后,又继续说道:“后来,我换了地方打工,听一个年轻工友说,他也遭遇了同样的事儿。我这才知道上了当……那娘们儿就是传说中的‘红杏女’,专挑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下手,编故事、色诱,什么手段都使,为了骗钱不惜给老公戴绿帽子。还是有名的‘铁公鸡’——给她家打工的伙计,大都被她设计,骗走了工钱……可咱毕竟碰了人家的老婆,哪还敢再回去理论呀!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被打断了腿也没人管啊!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咽了!”
听到他讲的这一席话后,我的头嗡得一下,顿时大了三圈。难道他说得,跟姐姐是同一个人?姐姐会是这样的人吗?她真的是在骗我吗?她会如此攻于心计、不择手段吗?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柳林中的甜蜜时光是那么真实……我甚至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她那如蜜一般甜润的笑容……我多么希望这哥们儿说得都是假的呀!
火车来了,我带着诸多疑惑与他道别。同时,也正告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赶快回家给奶奶治病!其他的,都不要去想。这个世界上,只有奶奶是一心一意对我好的,奶奶才是最值得我亲近的人。待给奶奶看好了病,我一定会再回来,要亲口问一问她:柳林中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在演戏吗?不,也许不要再回来才好。权且把这段故事,当成是一场梦吧!一场成长中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