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许村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几声蝉鸣悄然响起,母亲早已在村口等待我,微微的月光下,她佝偻的身影如此的令人心疼,种种思绪顿时涌上心头。我还是抑制住了,或许只是为了向她证明我真的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时时需要伪装的成年人。我下了车,母亲嗔怪道“最近又忙着工作,没好好吃饭吧,你看你又瘦了”。说完她又匆忙跑去厨房,又匆忙出来,手里端着各色食物,催促着我洗手吃饭。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充满仪式感的吃一次晚饭。我迅速的拿起饭碗,仿佛饿了好久的孩童,母亲笑道“没人跟你抢着吃,你慢点”。我正狼吞虎咽时,母亲说“你爸爸后事的东西我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等他走了,你去买”。我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放下碗筷,去了父亲的房间。
现在,父亲就静静的躺在那里,与死亡做最后的抗争,而我,只能站在不远处,默默的看着已经消瘦的不成人样的他,无可奈何。两年前,父亲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确诊结果出来那天我看着冰冷的文字,迟迟不敢相信,父亲才刚刚五十五岁,开始他只是慢慢记不住东西,半年后,他已经失去了记忆,除了我和母亲,他时而记得我们俩是谁,其他仿佛与他的世界完全隔绝,大概一年前,他开始行动不便,最后下身完全瘫痪,再半年后,他已经不能说话。常常母亲将他放在轮椅上,推到门口的树荫下,他看着那棵树,一动不动,他的眼里如此的清澈,又有一丝复杂,那只家猫伏在他的怀里,但他早已没有任何回应。一周以前,他开始拒绝进食,无论母亲怎么努力,我知道,他还是努力的不想让我再替他担心。此刻,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困难的呼吸声,我赶紧转过头去让我视线离开,害怕自己控制不住难以表达的情绪突然迸发。我走出了房间,母亲又在不知忙碌些什么,我走过去告诉她“爸爸可能熬不过今晚了,今晚我守夜,你去睡吧”。母亲点了点头,我看的出她已经好久没好好的睡过了。
夜深了,我还是不敢睡,此刻我是如此的鄙视自己,竟然有这么一天,我在等待父亲的死亡。他微弱的呼吸声开始时而有,时而消失,我越发的紧张,紧张到过往的记忆如同电影闪闪而过。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正是父亲用自己的双手供养我走出这里,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个伟岸的男人,如今痛苦的接受生命最后的告别礼。多年以前,我曾试着用很多种方式去告别生命,却止步于恐惧死亡时的痛苦。现在,看着父亲,我忽然明白,自杀会忍受巨大的痛苦,老去也会伴随着疾病而死,寿终正寝也会伴随着器官衰竭的痛苦,而在过往的岁月里,或许只有那些为国而死,战场厮杀的战士们能够视死如归。但我想,无论人们生前如何的活着,在面对死亡时,都有那么一丝留恋和恐惧。
忽然间,我意识到父亲微弱的呼吸声已经突然停止,我发疯似的摇动他,可是他终究是走了。这一刻,情绪已经不能由我,瞬间泪流满面,城市的压抑的生活里,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尽情的释放自己的情绪,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母亲已经进来了,他叫来了家里的长辈们,母亲如此的冷静,让我非常意外,但我何尝不知道,她只是假装在我的面前永远坚强。
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死亡的意义,在我有生以来,它一直以以一个模糊的概念围绕着我成长的每个阶段。我像望着天空满脸绝望的孩童,因为那根风筝线终究断了,而我又无力去挽回,只能望着它远去。点燃那只香烟,站在家后面的高地上,微风吹过,我放佛看到父亲还未走远,他就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我也看着他,但终究我们的缘分结束了。这片土地随着父辈的离去,于是渐渐开始被人们遗忘。那些心酸的往事,一代人共同的记忆也随一阵风远去。
我开始明白,这世间像父亲这样普普通通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大都用自己的一生维护着一个从不敢讲出的秘密,对孩子无言的爱。
九月,秋风席卷了城市的每个角落,我处理好父亲的后事之后,就匆匆赶回工作中。下班时,我站在天台上俯瞰整个城市,那些流逝风景与人群里,再也没有父亲的背影。我想父亲就是那个随时可以永远兜底的人,父亲在时,我离死亡还有一层阻隔,现在,我只能直面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