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不相信一个人的文字里藏着TA的出身、经历、 读过的书和走过的路

前段时间翻看巴金的《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作为一本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我从书中读到很多故事情节之外的东西。比如,原型如何成为角色。

先交代几个人物。

《家》的主人公叫高觉新,以巴金的大哥为原型所创。

觉新与梅小姐相爱,也定有婚约。但因为两家母亲在牌桌上发生矛盾,起了争执,双方母亲便将婚约取消。懦弱的觉新听从家里摆布娶了另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瑞钰,梅小姐也另嫁他人。

这样的三角恋换其他人写,八成会写他们丑态毕露,大打出手。但巴金没有。娶来的瑞钰贤惠善良,深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丈夫与梅小姐之间那段情,对他们充满了理解与同情。觉新爱瑞钰,却对梅小姐难以忘怀。见到梅小姐郁郁寡欢,未老先衰,充满了内疚,当然也愧对妻子。梅小姐自然不能破坏觉新的婚姻,只有日复一日的憔悴下去。三个同样美好的人,互相怜惜,却又都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

最终,梅小姐香消玉殒,瑞钰因为高家血光之灾的迷信,被送去郊外生产,最终难产而死。

小说中另有一个人物琴,是进步女性,与觉新的弟弟觉民勇敢相爱。

关于小说对封建旧道德的控诉暂且放在一边。我们重点探讨一下原型与角色的映射关系。

《家》出版后,总有一些亲朋好友将自己与书中人物对号,并写信向巴金抱怨。巴金给予回信,并在后记中不断解释他创作的过程。

他曾几次提到梅小姐、瑞钰、琴三个人物:瑞珏的性格跟我嫂嫂的不同,虽然我祖父死后我嫂嫂被逼着搬到城外茅舍里去生产,可是她并未像瑞珏那样悲惨地死在那里。我也有过一个像梅那样的表姐,她当初跟我大哥感情好。她常常到我们家来玩,我们这一辈人不论男女都喜欢她。我们都盼望她能够成为我们的嫂嫂,后来听说姑母不愿意“亲上加亲”(她自己已经受够亲上加亲的痛苦了,我的三婶是我姑母夫家的小姐),因此这一对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四五年后我的表姐做了富家的填房少奶奶。以后的十几年内她生了一大群儿女,一九四二年我在成都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个爱钱如命的可笑的胖女人。

然而在我们家庭的暗夜中,琴出现了。这是我的一个堂姐的影子,我另外还把当时我见过的少数新女性的血液注射在她的身上。在我离家的前两三年中,她很有可能做一个像琴那样的女人。她热心地读了不少传播新思想的书刊,我的三哥每天晚上都要跟她在一起坐上两个钟头读书、谈话。可是后来她的母亲跟我的继母闹翻了,不久她又跟着她母亲搬出公馆去了。虽然同住在一条街上,可是我们始终没有机会相见。我的三哥还跟她通过好多封信。我们弟兄离开成都的那天早晨到她家里去过一次,总算见到了她一面。这就是我在小说的最后写的那个场面。可是环境薄待了这个可爱的少女。没有人帮助她像淑英那样地逃出囚笼。她被父母用感情做铁栏关在古庙似的家里,连一个陌生的男人也没法看见。有人说她母亲死后,父亲舍不得花一笔嫁女费,故意让她守在家里,不给她找一位夫婿。我一九四二年回成都见到了她,她已经成了一个“弱骨支离”的“老太婆”了。其实她只比我大一岁。我在小说里借用了她后来写的两句诗,那是由梅讲出来的:“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她那一点点锋芒终于被“家庭牢狱生活”磨洗干净了。她成了一个性情乖僻的老处女,到死都没法走出家门,连一个同情她的人也没有。只剩下从她父亲遗产中分到的三四十亩田,留给她的两个兄弟。

这段话确实让人感慨万千。

小说中的人物都是原型的,原型与角色之间产生映射。但怎样映射却因作者不同而有很大差异。

我一直在想上面那些原型放在张爱玲的笔下会写成什么样?曹七巧?敦凤?反正一定不是巴金写出来的样子。

一个人的文字里真的是藏着TA出身、经历。

王国维曾把诗人分为两种,主观之诗人和客观之诗人,并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如果把这个概念推而广之,那么作家也可分为两类,即主观之作家和客观之作家。像巴金、路遥、古龙都可算前者;而鲁迅、钱钟书、张爱玲、金庸无疑是后者。

主观作家笔下的人物往往会带有理想主义色彩,比如孙少安、李寻欢,并且主观之作家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一类人;客观之作家笔下的人物则要更加复杂,更接近生活中的普通人。

大致来说,童年比较幸福的,成为前者的概率大些,而童年经历过幻灭的,更易成为后者。

还以张爱玲为例,张爱玲的童年可说悲惨。父亲打她,母亲在她的童年时代是缺席的。她一生都没有与母亲建立起正常的情感联结。与母亲的紧张关系造成她与世界的疏离。所以她善于也喜欢描写人与人之间淡漠的感情。

白流苏被兄嫂排挤厌弃时,母亲的麻木;葛薇龙被姑母的摆布等等。

《半生缘》里,世钧与曼桢那么相爱,可仍然对这段感情不自信。所以当曼璐告诉他曼桢结婚了,他自然地认为曼桢和豫瑾结婚了,没有当面求证的勇气。

书中另有一段话特别让人感慨,说世钧一想到童年就想起和曼桢叔惠一起吃午饭的时光。一个人的童年要多荒芜,才会一提起,想到的居然是工作后和同事吃饭。接下来一句更让人心酸,“每一次曼桢和叔惠说话,世钧在旁边听,虽然说的都是很浮面上的话…”很浮面上的话直接点出曼桢和叔惠只是面上很熟而已。

曼桢与世钧相识缘于叔惠,十四年后得以重逢还是因为叔惠。可是叔惠对世钧与曼桢之间的感情过往一无所知,而世钧也不知道叔惠与翠芝还有一段情。虽然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好到世钧在上海时不住舅舅家,住在叔惠家。

我高三那年暑假开始读张爱玲,根本读不懂。我不知道张爱玲用极工的笔触描摹那些细节到底有何用意。大学后,读了很多解读张爱玲的书,才渐渐懂得,但也常常感到绝望。直到听温儒敏老师讲,他说张爱玲是用病态的眼光写人性的黯淡。又说,对成熟的读者来说张的作品可以提供一个换个视角看生活的视角,但是对年轻的读者来说,会引起不良反应。斯言极是!

所以,我不建议孩子们过早接触张爱玲。

我年少时读书,读到的是情节。从作者的遣词造句中,推测张无忌是爱赵敏多些还是爱周芷若多些。后来读到是艺术手法,揣摩为什么那几个字堆砌在一起就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而今,读到的是一个个灵魂。

那些灵魂或高冷,或睿智,或凄怆,或无奈,我的心也随之百感交集,悲辛交加。

但我知道,我并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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