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歌

云峰第一次见到杜雪歌是在两年前,那个时候他刚刚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R市做了一名普通的民警。

杜雪歌的案子算是他接手的第一起有点名头的案子,在那之前云峰基本干的都是翻窗子找钥匙、爬树捉猫这种事情。

在看到鼻青脸肿的杜雪歌时,云峰终于觉得自己像个警察了,他详细地询问杜雪歌被她丈夫殴打的过程并做了笔录,信心满满地准备借着刚颁布的反家暴法去教训一下杜雪歌的丈夫张力时,被他的师傅吴江无情地拦住了。

“这种事情调解调解就算了,别上纲上线的,人家两口子呢,小心吃力不讨好。”

吴江是一个在基层混了一辈子的老民警,往好了说是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经验丰富,往不好了说就是得过且过和稀泥。

“夫妻过日子,吵吵嚷嚷在所难免,都像你这样闹到派出所来,我们派出所还工不工作了?”

吴江一面把云峰的笔录收起来,一面把杜雪歌带到了调解室里。

“夫妻吵架动手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有你这么干的吗?打成这样你老婆怎么出门上班啊?街坊邻居都怎么看你啊?以后别往脸上头上打了,容易出事。”

吴江对于张力的教训也是重重抬起轻轻放下,从他踮脚搂着张力肩膀充大哥的样子里,旁人不难解读出他真实的意思其实是让张力在施暴时注意控制影响而已。

杜雪歌的第一次报警就这么被吴江化解了,连报警回执,杜雪歌都没有拿到。

事后,吴江又以过来人的姿态教育云峰,让他没事别瞎替人出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种被自己男人打的女人一般都有问题,真要沾上,麻烦事一大堆。

之后很长时间,云峰都没有再见过杜雪歌,只是从社区里的流言蜚语里听说了杜雪歌要离婚的事情。但流言的主要内容是杜雪歌为了离婚,要把肚子里三个月的胎儿打掉。

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吴江也在旁边,他从鼻子里发出颇为不屑的声音,对云峰说:“听到了吧,这种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女人,放你家里你也得动手。”

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云峰也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已经不关自己的事情了。

然而一个月后,他又一次见到了杜雪歌,这一次,杜雪歌明显比上次瘦了很多,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在寡白的皮肤上分外明显,脸上还有一些没有消散的淤血。

吴江和云峰是作为社区民警的代表去调解杜雪歌和张力的伤害案件的。

在杜雪歌和张力的离婚案件开庭那天,张力在法院门口将怀孕的杜雪歌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杜雪歌失去了那个她曾经考虑要拿掉的孩子,同时也失去自己的子宫。

讽刺的是,即使如此,法院的意思却还是劝和,原本调解的是两人离婚的案件,现在是离婚案和伤害案一起调解。那个临近退休的老法官似乎对此志在必得,新增的这起伤害事件反而让他觉得自己的调解行为更加伟大了。原本他不过是让一个破碎的家庭重圆,现在他还让一个罪恶的灵魂得到了宽恕。

杜雪歌对于调解很是抵触,拒法院的人说,调解时她往往都是一言不发。吴江自告奋勇地去和她讲清此中利弊。

“你如果一直不接受调解,我们只能逮捕张力了,他让你流产还失去了子宫,算是致人重伤了,得坐好几年牢。你呢?你现在三十多岁了,又没有生育能力,没了他,你怎么活?”

“坐好几年牢?”呆滞的杜雪歌果不其然对吴江的话产生了反应。吴江对此的理解是,杜雪歌也领会到她不放过张力的恶果,而云峰却觉得杜雪歌那时的眼里闪过的,是一丝怨毒。

但杜雪歌最终还是接受了调解,和张力回家了,这个行为也被吴江用来教育云峰,让他以后离这种被自己男人打的女人远一点。

“这种女人就是贱,离不开打她的男人的。”这是吴江的原话。

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已经独自值班的云峰接到群众报警,说有个女人神神叨叨地在社区一个十字路口那里烧东西,怕会引起火灾。

云峰赶到的时候,看见穿得十分单薄的杜雪歌蹲在一个搪瓷盆前,面无表情的往盆里添加着一些纸质的小衣服、小鞋一类的东西。火光把她没有血色的脸映得有些恐怖。

“我突然梦见宝宝了,出来给他烧点东西。”看见云峰,杜雪歌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她似乎很过意不去,把身旁的那堆东西一股脑地丢进了火盆里。

“他们说,横死的小孩只能在这种十字路口烧纸,在别处烧他拿不到。”说着杜雪歌将脸埋在双臂之间,似乎无声地哭了起来。

虽然吴江无数次警告过他,但云峰还是忍不住地同情杜雪歌,他轻声安慰她。

杜雪歌从手臂中抬起了脸,拿起旁边放的一瓶水把盆里的余火浇灭了,并连声向云峰道歉。看起来她神志还算清醒,并不像那个过敏的街坊反应的那样,准备放火烧了整个社区。

云峰陪着杜雪歌把纸灰倒进了小区里的垃圾桶时,隐约看见里面一团烧得缩在一起的黑色硬物,似乎是什么塑料制品。但他没有细想,只当是杜雪歌把纸货的塑料包装一起烧了。

那之后,杜雪歌就经常在深夜的十字路口旁烧纸,敏感的邻里看她可怜又小心,也渐渐习惯了这件事,不再报警了。云峰偶尔在夜间巡逻时遇到她,也会默默地陪她烧完,然后送她回自家楼下。

这年秋天的时候,云峰又一次在处理案件的时候遇到了张力,他在买西瓜时和小贩扭打了起来,被路人报了警。

张力的身体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人高马大的他被矮自己两个头的小贩单方面地按在地上殴打,毫无还手之力。云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时,发现他手冰得吓人,脸和嘴唇都白得可怕。明明才是初秋,就已经穿了一件厚夹克衫,站在黄昏的太阳下说话时竟然会微微地颤抖。

云峰用吴江那里学来的手段,连哄带吓地把张力和小贩都唬住了,让他吃惊的是,更加不依不饶地竟然是被单方面殴打的张力。他的脾气似乎变得更加古怪了。

云峰不免有些担心杜雪歌,这么狂暴的张力又会怎样对她呢?

圣诞节的时候,云峰处理了辖区内的一起斗殴案件,一伙唱完KTV的小年轻和一伙吃完烧烤的小年轻因为口角相互打得头破血流。

虽然伤者都血淋淋看起来蛮吓人的,但送去辖区内的那所前国企职工医院改的社区医院后,医生还很轻松的样子,按照出血情况挨个往脑袋上缝了针,有几个甚至连麻药都没打。

云峰和另一个同事就在外科急诊室和住院部交接的走廊里看着那些缝好了还哼哼唧唧的年轻人,说几句有的没的教育他们。

这时,云峰看到杜雪歌从旁边走了过去。他主动和杜雪歌打招呼,杜雪歌也一如既往有气无力地和他打了招呼。

从杜雪歌那里,云峰知道张力住院了,但是病因一直查不出来,只知道症状是严重的贫血,现在家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只能在杜雪歌工作的这家社区医院住着,每天打点营养点滴,勉强吊着命。

虽然走廊里的灯光不是很亮,但云峰还是看见杜雪歌手里拿着一个塑胶袋,里面都是血一样红色的液体。

面对云峰询问的目光,杜雪歌苦笑了一下,说张力偶尔会尿血,也许这就是导致贫血的原因吧。

说着,她颇为自然地从云峰旁边走了过去,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女卫生间里,再出来时,那包液体就空了,里面的血迹也被清洗干净了。

后来,云峰听说张力还是没能活过第二年的元旦。元旦假期一过,杜雪歌就送他去了火葬场,连追悼会都没有办,家里仅有的那套房子据说也低价卖给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外地人抵债。

张力的父母后来还因此来派出所闹了半个月,说他们儿子是被杜雪歌谋害的,房子也被杜雪歌占了。但杜雪歌已经从社区医院里辞了职,户口也迁到临市的人力资源市场去了,手机号也停机了,压根就找不到她的下落。最终,不要说房子和公道了,张力的父母连被杜雪歌领走的张力骨灰都没有见到。

过年的时候,轮到云峰值班,晚饭时,他和一起值班的同事交代了一声,偷偷溜到附近一家还开着的小饭店去吃点热乎的东西奖励自己。

在小饭店了,他遇到了一样是春节值班的社区医院医生林森。林森就是圣诞节时帮那堆小年轻缝针的医生,所以他和云峰也算熟悉。

两人看着电视台里的《一年又一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知道怎么的,云峰想起了杜雪歌,他问林森,张力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怎么尿血尿得这么吓人。

林森似乎第一次听说张力会尿血,他睁大了眼睛盯着云峰说,张力贫血的原因到死都没有找到,他的尿常规不要说肉眼可见的尿血了,连实验室里才可以验出来的隐血都是没有的。一直到他死医生都没有找到他莫名奇妙严重贫血和低血压的原因,只是推测是他身体内部某处有极为缓慢且持续的内出血。

说到这里,林森随口抱怨道,我们医院设备太落后了,连个彩超都没有的,内部器官的出血点怎么可能找得到。可惜杜雪歌怎么都不同意让张力转院,院长又同情他们家条件比较差,所以一直让张力在院里住着。其实谁都知道,张力那种情况,不转院早晚都要死的。

林森的话让云峰很是吃惊,他一直以为杜雪歌对张力是以德报怨,连房子都卖了给张力看病,但没想到实际上杜雪歌让张力连社区医院都没有出,就这么干脆利落的熬死了。

而林森自己似乎早就见惯了这种重病对家庭亲情之间的扭曲,他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到了杜雪歌本人身上。他抱怨说现在的护士技术是越来越差了,就是五大三粗青筋暴露的大男人她们也能扎歪针,像杜雪歌,虽然对自己丈夫不咋地,扎针技术是真的好,什么样的老人、婴儿都能一针就扎到血管上。张力病重的时候,全医院也只有杜雪歌一个护士能找到他的血管在哪里。

林森说的话像一个个微型炸弹一样,钻入云峰的耳朵,然后在他头脑里爆炸。

在回派出所的路上,云峰的眼前一直闪过一些关于杜雪歌的片段,她听说张力会被判几年时眼睛里闪过的怨毒,她在十字路口看到自己时加速往火盆里加纸货的动作,她在医院里手里那一包鲜血一样的东西,她在张力死后迅速低调处理的后事。这些片段慢慢地在云峰脑海里链成一串,组成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猜想。

这个可怖的猜想让他心神不宁,以至于回到派出所都没有抖掉身上的雪花,一直等到冰冷的雪水融化了顺着他的领口流进了衣服里面,他也没有发觉。

已经退休的吴江端着一个饭盒从外面走了进来,边走边抖落着身上的雪花,看见发愣的云峰,他先是一个批头来了一下,之后又热情地把饭盒塞到云峰手上,嘱咐他趁热吃。

云峰打开饭盒,看到满满一盒饺子,本来想和吴江说什么,又咽回了肚子里去--他的师傅并不是什么坏人,过去的就这么过去吧,不要再平添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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