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篇-Ram
最开始遇到Ram时,他并不那么瞩目。
那时我们正忙于工程前的准备工作,作为为数不多的几个应招工人,他来到了我们项目,并在一次全员分配中,与其他几人一起并入了我名下。
起初并没有太注意到他,毕竟他太过沉闷,并不怎么说话,只埋头完成他的手头工作,不急不躁。如此数周,直到后来再一次人员调配,他作为唯一一个老员工留了下来,我便开始将之前几人工作托与他。黝黑,高瘦,寡言少语,老实憨厚,便那时对他留下的印象。
在我开始与他有交谈之后,我才明白固有印象的愚昧,与我意想中不同的是,他足够聪慧。他能理解我糟糕的口语所要表达的意思,也能在多次配合下意会我的行动,以致后来,不需过多言语,仅照应之间,便应声而去。
自那以后,他总是在我身后,协同我的工作,而我也对他足够信任,将一些杂碎琐事交由他打理。凡我忙碌处,必有他身影,所以那时,同事戏谑称他作“御前侍卫“,以为笑谈。
一日闲时,他与我闲聊,不知怎么说起了他的国家,他很开心的告诉我,N国在很久以前是一片茫茫大山,他们祖先来到这里,开山辟地,退林为耕,建立起了家园,在不断的演变下,成了现在的样子。他还告诉我,疆域四边都是高耸的山脉,只有他们生活的地方是一块平原,他们足够安全,也足够幸福。可我想,果真是那样吗?高山与河流形成的天然的屏障,看视筑起高墙,可仍旧没能抵御来自西面邻居的觊觎,给他们带来了枪炮与疫病。
我曾听闻N国是个宗教大国,有八成或是更多的人皆信仰宗教,其中以印度教居多。在宗教的影响下,他们大都与人和善,少行恶事。传闻作恶之人,死后将受严厉责罚。显而易见,宗教给他们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渗透在了生活方式、习俗节日、饮食习惯、待人处事等方方面面。
N国节日尤是多不胜数,他们以“节日之邦”著称于世,其中大多数节日又源自对各种神灵的崇拜,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个节日,有时甚至一个节日接着一个节日,其节日之多,世所少见。世界上很少有国家像他们一样,为了节庆而停止日常工作,N国人几乎每年要花三分之一的时间来准备节日活动。在我们刚抵达那里时,正逢他们最大的节日--德赛。整个国家都停下来,工厂停工,商店关门,政府停顿,股市无法交易,出租车司机罢工,城市街头空无一人,人们大都无所事事,成天饮酒,打牌,奇装异服者横行霸道,青少年儿童成群结队地在高空作业……为之疯狂,接连一整月。在赛德之后不久,便是“燃灯“,到夜半时候,街道灯火通明,家家户户张挂五彩灯条,与亲人朋友相聚,好不愉快。
不少工人会乘着节日,或回家去,或聚众喝酒。奇怪的是那么久以来,我却从未听Ram说起过,想要回家看看。我很疑惑他是不是孤身一人,便向他发问,他只告诉我,他也有挂念的父母妻儿。我反问他为什么不乘节日回去看看?半响,只是沉默不语,似是在思考什么。而后,他认真告诉我,只是想要多赚些钱。
一日下班后,他神神秘秘叫我到一旁,熟练解锁手机,出示给我。那是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瘦瘦的,有些像他。小女孩正对着镜头傻傻的笑,我想这世间的纯真大概是掩藏不住的,无论在哪。他很开心,告诉我照片中是他女儿,现在正在上学,他津津乐道的说着,满脸幸福洋溢。
不久之后,恰逢另一个节日,名讳我已记不得,只听他们说起,那是属于N国女性的节日。那一日男人们大都会陪同妻儿,共同庆贺,不论海角天南。故而我问Ram,想不想回家。他点点头。我说那便回去吧,去陪陪妻子与女儿,在外工作这么久,也教她们担心。可他却挠挠头,很是难为情,想说什么。我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便止住势头,与他说:去吧,我权当作没看到。听后,他点点头,往宿舍去了。
我满以为他会就此回家看看,可当我下午出门工作,却依旧见他在高处的架子上,认真做着事。看到我走过,他满脸不好意思,笑了。
他唯一请假的事由,是在每月结工钱之后,会去附近找一个银行,将所得全部寄回家,而后又是两袖清风独一人。
我想,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能理解在异国他乡的我罢。同样的远离家乡,同样的奔波生计,只不同的是,他目光坚毅,有前行的目标,将一腔热血倾注给了妻儿,而我却茫茫不知何往,也许,他过的比我幸福罢。
大约一同工作了大半年,他一直都是勤勤恳恳,做好分内之事,从无怨言。而在熟识之后,他也渐渐变得多言了起来,常常与我闲聊,天南海北亦或是蒜毛小事,无不畅言。一日工后,他突然小心翼翼的,与我提及想要”level up”,可我糟糕的外文水平,竟一时没明白他想要表述甚么,直至重复数遍,知是徒劳,便从我手中拿过纸去,在纸上写下。我读过方才明白,他想要涨工钱。我想我是糊涂,竟全然没意识到,那些工钱于他确是有些微薄了,旋即我便应下。
而后,我手头下也愈发充盈了,从最初的三两个人,直至后来六十又几,着实有些吃力,便分下一些与Ram,教他领着。只可惜Ram个人能力超群,却无力引导他人,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其余全然不管,我只好作罢,将此重任转托给了另一个年轻人,Ada,此是后话。
最为有趣是之前所闹一乌龙,不知哪位大聪明断章取义,说我即将回国去,并在人堆里传起谣言,以致翌日凌晨,我便在迷蒙中接到Dan(另一位年稍长者)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归途顺利,我这才意识到我的表意被曲解。所以早晨我又是费好一番口舌,正值Ram前来,他满脸好奇问我:“Boss,听说你近日就要回去?“
我苦笑道:”没有的事。“
而后,我又玩笑似的问他:”假若是真的呢?“
他一愣,旋即回到:”那我一定好好与你道个别。“
可就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最终也没能如愿。人有旦夕福祸,天有不测风云,怎料一夜之间新冠骤然席卷全国,等我们听闻风声时,已是危险至极,项目内人心惶惶。为了应对疫情,我们裁减了一部分员工,只留几十得力之人,Ram自然也在保举之中。
因为种种缘由,疫情不减反增,更是猖獗,我们无奈只得停下。可即便躲在那三尺庭院内,也是惶惶不可终日,不得已,决意分批回国。决定来得太快,以致我们匆匆忙便收拾行囊踏上归途,最终也没能与昔日共处的好友道别,何况这一别,便是永久。
我一向坚信在这世上,我们与人相见全凭缘分,每见一面,便少一面,直至缘分耗尽,便分道扬镳。所以我们永远不知道与他人的哪一面,会是此生最后一面。所以呀,珍惜眼下才变得尤为重要。这世上没有什么长长久久的情谊,也没有什么坚毅如金的交情,有的人会陪你走过一段,也仅仅只是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