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别

来之前，很多人提醒我要留心吉卜赛人，那些拖着小孩的妇女，三两搭伴的孩童，他们会毫不避讳地往你身边凑，你的钱包是他们唯一的目标。但从来没有人会刻意向你描绘这些吉卜赛人的长相特征，好像他们天生就是某种公共符号，印在全世界通用的课本。作为一个东方人，我只能比照着从电视从小说从新闻从各种道听途说而来的画面或者臆想来判断那些貌似需要引起我警惕的人。我想，他们当中一定会有被我贴错了标签的意大利人、斯拉夫人、土耳其人甚至捷克人，而刚刚在冰淇淋店门口那三个深色卷发，一边攀谈一边冲我儿子微笑的年轻人，他们身上倒或许正流淌着几经稀释的罗姆人血液。

要防盗，比起公交，地铁是更为安全的选择。进站口那三个身材魁梧的安保人员让我一瞬间以为还身在传说里的慕尼黑酒馆，而不是对它诙谐的模仿中。那原本天生就深邃的眼睛鹰一样盯着每一个乘梯而下的人，与这大地窖天然的寒气浑然一体，让人不得不信服他们有如神明，能一眼穿透你的灵魂，那些小偷、逃犯……直到间谍、叛国者。

历史是折叠的纸扇，收回一半，那里面多少当事人因这眼神的笃定而怀疑自己，多少旁观者因这眼神的笃定而向往自由。

伏尔塔瓦河边的混杂

无阶级差别的幻想破灭以后，无数游客选择从伏尔塔瓦河桥头沿着奢侈品大道进入布拉格广场。

我在广场的一角很容易就找了到一家名叫“white horse”的餐馆，当然，这来源于网络推荐。照着推荐菜单来了一遍，除了就着下饭的夕阳与风，再没有让人称道的地方，以至于这边刚放下刀叉，儿子就缠着我在旁边的巷子里又买了面包卷和匹萨大快朵颐起来，像是刚刚根本就没有吃过饭。不过我想，就算我们觉得那炖牛肉的汤汁略咸，沙拉拌得盖不住草腥味儿，也一定不会影响它网红的身份。在这伟大的时代，信息并不会因为传递的随意而变得廉价，体验却因为体验的个性化而显得失真。

谁知道呢？也说不定所有这些才凑成了眼下这广场最真实的味道，它少不了静穆的老市政厅、飘渺的音乐、扎堆的摊贩……更少不了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种心境……就比如正围坐在钟楼下的人们，他们依次排开，虽然分别在与各自的旅伴攀谈，有着旅途里大致相似的表情，但远望去，所有人更像是互相依偎在一起。他们参考着相似的路线，奔着相似的坐标而来，但此刻此地，却一定怀抱了不一样的心绪。

从广场出来，是一道多选题，“四面八方”都不足以成为它的选项。刚才还拥嚷的人潮不知不觉中退去，被踏亮的硬石板路只剩下几尺宽而已，两边灰白的墙壁上一间间小小的店铺镶嵌其中，望进去，光线昏暗、货品拥挤，店员大概躲藏在某个角落像是在和顾客赌气，只有敞开的门还坚守着职业底线。

儿子问我:“咱们要走回酒店去？不会迷路吧？”

“不会。在布拉格，只要你找到伏尔塔瓦河，沿着它走，就一定不会迷路的。”

谁是卡夫卡

从总统府出来沿路下山，有间一室小屋听说是卡夫卡的故居，就安静地站在一排孪生兄弟中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质。人们驻足拍照，不时还探进头去，低矮的门沿就像是寡妇的衣衫一样招架不住人们的好奇。我也忍不住地好奇，但我更好奇身在这宏大的圣维特大教堂旁边，身在这通往朝圣的必经之路上，身在这对世俗熙攘几乎透明的薄墙之内，是什么心境可以让笔尖透下荒诞。

无数人来到布拉格，寻找卡夫卡，这其中，有多少是张望的眼睛，多少是质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