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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小说||镜花水月
“曹剑坤，我们，缘分，已尽……从此，一别两宽……”
穿着米色风衣的苏晓宁，站在客厅靠门的地方，哽咽着说完这句话，已经是泪流满面。她轻拽着宝石蓝的拉杆箱，慢慢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她生活了近十年的家。
“苏晓宁，苏晓宁，往后，余生，请多保重……”
黑咖色玻璃茶几旁，深埋着头，陷入痛苦纠结之中的曹剑坤，在苏晓宁凄凉的告别辞里，听见门“嘭”地一声被关上，他披上那件国潮休闲装，拉开门，冲出去，大声地说。
楼道里已经空空荡荡。苏晓宁一出门就刚巧遇上正在下行的电梯，从二十二层下到负一层，开车去自己闺蜜的家，大概只需要一个小时。
曹剑坤的心里也空空荡荡。这十余年的感情，怎么能够说淡就淡说散就散呢？谈恋爱的时候，在西安交通大学的校园里，那时他大三，她大一，还是接待新生入学时认识的。
苏晓宁第一次进入曹剑坤的视野，还是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西安交大有一个传统：每年新生入学，学生会都会提前招募迎新志愿者，提前安排接待大一新生入校相关事宜。
曹剑坤在电气工程学院，刚进入大二的时候，跟高中的初恋结束了一段感情，因为女孩在厦门大学，追慕者甚众，加之南北差距，随着时间愈拉愈大，异地恋充满太多变数。
刚分手那会儿，大一暑期才开始。曹剑坤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出那段青春记忆，所以也就没有心情报名参与这类活动。直到大二中途，同宿舍的兄弟都已有女友，他才醒悟。
初恋女友叫叶慧敏，跟曹剑坤是汉南高中零七届同班同学。叶慧敏，名副其实，冰雪聪明，机敏伶俐，跟那时当红的一位陶姓女明星的容貌气质十分相似，曹剑坤学习好，体育好，气质佳，两人在理科重点班属于班花班草系列，在高二联欢活动中，被班内理科男起哄，促成一对CP。
曹剑坤独自疗伤的那些日子里，像倒带一样，不断回放那段令自己黯然销魂的青春往事。叶慧敏从高二到高三的两年时光，为避众人耳目，他俩在校内连话都不多说。但一出校门，一起骑车去书店，周末在图书馆里刷高考真题，手牵手去咖啡店。
青春期的心灵悸动，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难忘怀的。叶慧敏的一颦一笑，都像镌刻在曹剑坤的骨头上一般，那些一起挑灯夜战、奋力备考的日子，那些一起为成功欢笑，一起为受挫哭泣的日子，如何能轻易忘记？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夜，他们拥抱在一起，用充满激情的初吻，共同庆贺即将到来的大学新生活。只是选报志愿时，叶慧敏的舅舅一家在厦门，而曹剑坤的二伯一家在西安，高考成绩的差异，加之各自家庭的影响，让两人分别作出了妥协后的选择。
他们坦然接受这一切，异地恋初期的激动与新鲜感，怎么能忘记？曹剑坤去厦门，叶慧敏来西安，两人飞来飞去的日子，缠绵悱恻的时光，又怎么能忘记？只是敌不过现实。
乘飞机，坐火车，住酒店，吃饭，哪一样不需要银子？一路颠簸，迎来送往，相互陪伴，往返时间和精力，在暗中为异地恋增加了成本。
两个人的家庭条件，大体相当，在一个十八线城市里，经济上所能提供的就是每月扣掉生活费的余额工资，因此超支计划总会带来压力。
他俩对父母一直以来的付出，心知肚明。他们开始精打细算，甚至一度还萌生过做家教或勤工俭学的想法，最后都因为竞争激烈，行业内卷，有潜在安全风险，不得已作罢。
但是两人心中都有不舍，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在挣扎中咬牙坚持，矛盾，纠结，痛苦的煎熬……叶慧敏在身边众多追慕者的围攻下，最终选择了分手。
对于曹剑坤而言，这既是一次感情上的挫折打击，也是成长中必然要跨过的一道坎。放手深爱过的人，让她去找寻自己应有的幸福，这对于彼此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曹剑坤用了近乎一年时间，才慢慢地从过去的感情阴影里走出来。当他决定要做招新志愿者时，已暗暗下定决心，对自己跟过去说拜拜！
新生入学接待处，设定在东南门、南门和北门三个地方，曹剑坤被分派在北门，北门正对着兴庆宫公园，人流量特别大，接待任务最重。
也许是冥冥之中爱自有天意吧？你想一想：交大新生入学，从哪一道门进来是否具有极大的偶然性？
正如张爱玲所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原来，你也在这里呀。
一身清新素简学生装、拽着拉杆箱正在东张西望的苏晓宁出现在曹剑坤视野里，不迟，也不早，正好由他来接待：“同学，欢迎加入！”
曹剑坤微笑着伸出手，轻握，拉过行李箱，自我简介，一脸阳光，落落大方，语言简练，行动利索，先登记后导引，彬彬有礼，绅士风度，给苏晓宁留下了极深的第一印象。
而苏晓宁，在曹剑坤初见的瞬间，内心像是射过来一道炫目的光！他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叶慧敏，清澈纯真的双眸，有内敛的自信热烈的光，照在曹剑坤幽暗了一年的心上。
经历过一次风浪之后，曹剑坤多了一种稳健成熟，从容镇定。他帮助苏晓宁办理了一道道入学相关手续，将她送往学生活动中心附近的宿舍楼时，一切都很自然，井井有条。
苏晓宁的内心深处，不经意间，渐渐起了波澜：眼前这位阳光帅气的学长就读于交大电气学院，叫曹剑坤。也许这个秋天，会很浪漫吧？
没错。当暑气渐渐消退，开学季的军训开始了。曹剑坤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一个新生入学后，要面临的许多问题和挑战，这次他准备好了脸盆，毛巾，卫生巾，创可贴，防晒霜，湿纸巾……从开学初的生活日用品到军训需要的一切，曹剑坤耐心细致地为苏晓宁作了全方位周密安排。
这份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心，在军训尚未结束的时候，已经彻底感动了初次远离父母的苏晓宁，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学长曹剑坤的关爱。
这一年秋天，他俩正式对外宣布恋人关系。国庆节放假，苏晓宁的父母从福州乘航班过来看女儿时，曹剑坤被郑重介绍，开明乐观的老人，对这位稳健得体的年轻人很满意。
直到春节前夕，曹剑坤才把苏晓宁带到父母跟前，江南小城里生活大半生的父母，看着儿子满眼的幸福，看着有些眼熟的苏晓宁（差一点误认为叶慧敏，多亏曹剑坤反复提醒），心里洋溢着久违的快乐（儿子的悲欢，父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着！曹剑坤读研二的时候，苏晓宁从计算机学院毕业。双方父母都盼着他们早日成家，于是一切顺理成章，在父母亲友资助下，他们先交清了首付款，在曲江华侨城购置了一套精装房。
苏晓宁进了一家与计算机专业技术研发密切相关的国企，曹剑坤硕博连读到第四年，签约了高新技术开发区一家大型合资企业，年薪可观，按揭款约在第八年底全部结清。
十年前的那个秋天，他们分别在西安和各自老家举行了婚礼和答谢宴，然后开始了新的生活。在此，有一个细节需要交代一下，那就是曹剑坤在老家举办答谢宴的时候，叶慧敏独自一人从厦门赶回到了老家。
一切都回不去了！叶慧敏坐在答谢宴的贵宾位置，看着楚楚动人、满脸幸福的新娘子苏晓宁，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杂陈。
回想起曾经的初恋时光，叶慧敏不甘心就这样匆匆别过。所以当曹剑坤牵着苏晓宁的手，来到叶慧敏身边，向妻子郑重介绍昔日同窗的瞬间，两个女人的表情复杂而微妙。
后来，曹剑坤才知道：叶慧敏大学本科毕业后，嫁给了厦门市政府一个官二代，叶慧敏进入公务员系列，在规划局上班，公公因贪腐行为被追责双开，富二代受不了打击，整日买醉，最后在第二年终结婚约。
叶慧敏独自一人，吞咽着苦果。多亏还有舅舅照应，她在规划局的工作才未受到影响。父母知道女儿离异的消息，非常心疼叶慧敏，但也只能安慰她往前看，慢慢再遇有缘人，除此之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他们曾引以为傲的女儿，却在婚姻问题上栽了跟头。本想旧事重提，想打听一下曹剑坤的近况，却听到他结婚的消息，要在老家摆宴答谢诸位家乡父老乡亲，故友同窗。父母告诉叶慧敏，她才匆匆忙忙赶回家。
一切都回不去了！叶慧敏坐在那里黯然神伤，这让曹剑坤的心里，隐隐有些莫名的负疚与不安。或许是念及旧情，心生怜悯吧？可是当年自己疗伤的那一年里，她可曾知晓？
时光荏苒，生活的表面十分平静，但是暗潮涌动。这些年里，苏晓宁把全部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曹剑坤。为他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只是两人一直忙忙碌碌，未曾生育过。
其实苏晓宁受父母影响，比较注重生活质量。她坦然接受了丁克。工作之余，她喜欢跑步，养花种草看电影，煲汤、做海鲜和果蔬，关中面食和广式甜点，一学就能做出样儿来。几年时间，苏晓宁忙里偷闲，把西安和福州的美食，先后学了一个遍。
双方父母，在开始的几年里，替他们着急，明里暗里提醒催促，可是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生活、兴趣和事业，前者为重。后来慢慢想开了，只要小两口幸福健康平安就好。
苏晓宁的父母喜欢秋天来西安，天高云淡，比福州的空气干燥些，让人浑身感到清爽。曹剑坤的父母喜欢冬天来西安，屋子里暖气足，比起小江南冬季的湿冷来，要舒服很多。
小两口感情基础牢固，对双方父母也都很和顺，看似一切平静如初，时间的流逝寂静无声。没有孩子，苏晓宁除了上班、健身、美食、看电影、读书外，几乎跟外界断了联系。
曹剑坤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从中层管理员升至高层管理，因为专业技术过硬，又有双一流名校背景，还有博士学历以及低调做人、稳健做事的加持，外出谈判与技术交流的机会逐渐增加，苏晓宁欣赏且信任他。
暗流涌动于一次厦门出差。曹剑坤所在公司，与厦门有一项技术合作项目需要高管出面接洽，时间安排相对比较充裕。曹剑坤故地重游，想起了六年前婚礼答谢宴上黯然神伤的初恋叶慧敏，想起两人曾牵手在海滩上漫步的时光，于是他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端的叶慧敏正埋头于规划局审计科长办公桌前在一份审计报告上签字，听到电话打进来，瞥见那个熟悉亲切的名字，立刻来了精神。
一个久违的带有磁性的男中音：“最近还好吗？我来厦门出差……”叶慧敏的内心像鼓浪屿，汹涌的波涛，淹没了所有的一切，包括理智。
“想看看你，如果有时间的话，下午五点来鼓浪屿的咖啡馆……”叶慧敏记得那家爱琴岛咖啡馆，多年以前，曹剑坤跟她，曾经来过这里。
“欢迎你来……谢谢你，来看我……我……任何时候……都有空。”叶慧敏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她想马上见到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他。
叶慧敏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她看了一下时间，现在三点半，她迅速安排好手头的工作，预订了鼓浪屿一处僻静的酒店，然后开车去美容店，一小时后再返回家换了一身夏季新款女装，打车赶往那里。
曹剑坤的内心深处有些复杂：本想看望一下老同学，只求心安。但于心不忍，念及初恋旧情，最终还是打了这个电话。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已远远超出了他能控制和设想的范围。
咖啡馆的再见，让昔日恋人叶慧敏触景生情。她伏在曹剑坤肩头哭成了泪人儿，引来周围异样的眼光。
所幸两人对周围环境比较熟悉，咖啡香气缭绕，音乐满地流淌，仿佛进入到仙境。叶慧敏柔声低语，倾诉着这么多年来的痛与悔，思与念。
痛悔当时太过年轻，心思单纯，错失了一生中所爱也是最爱自己的人。叶慧敏坦言：离异后之所以不再找，是因为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
曹剑坤心里乱作一团。记得跟苏晓宁的初次相见，就因为她与初恋的姿容与气质太相似了……原来，自己以为忘了叶慧敏，其实潜意识里，还想着她，苏晓宁成为了替代品……
此时此刻，曹剑坤听着叶慧敏的深情低诉。多年以后，曹剑坤独自静静追思，才回味出两个女人在婚礼答谢宴的目光交锋里藏着的深意……
他不懂女人的直觉或者第六感，但是曹剑坤分明感受到叶慧敏动人心弦的诉说，伴着滚烫的泪水，涌动着一种不可遏制的火辣辣的情欲……
于是一切都在鼓浪屿的夜晚发生了。曹剑坤似乎也恢复了先前的雄狮猛虎一般的状态，他在云端里飘飘欲仙的时候，两个女人已合二为一了。
曹剑坤在情人与妻子之间，完成了自青春期到中年近乎完美的一种夙愿（如果叶慧敏没有那一段短暂的婚姻的话），他在幻想中完成了融合。
此后的四年时光里，苏晓宁的直觉告诉她：曹剑坤在外面有了女人。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她一直没有证据，只是觉得丈夫每次出差回来总有那么一点细微的变化……
苏晓宁怎么也想不到，此前的六年里与此后的四年里，丈夫发生了许多变化：对自己更体贴入微了，出差回来满面春风，准备的礼物比以前更周到贴心，仿佛更成熟稳重……
曹剑坤在两个女人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梭，且在事业上步步高升。叶慧敏甘愿做曹剑坤身后的第二个女人，不求任何回报，这究竟是赎罪，还是为爱为情不计后果地付出一切？
四年后，曹剑坤在公司的发展已经到头了——总工兼副总经理。随着制造业中心的转移，产品更新迭代频次加快，公司连同管理都在升级换代，他感受到来自长江后浪的压力。
叶慧敏为了加固自己在初恋情人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位置，内外兼修，读书健美，养花种草，护理调治，做精致女人，学烹饪做美食，用尽各种心思让曹剑坤的身心多留在这里。
人到中年，苏晓宁似乎要修仙，除了上班忙工作之外，就是锻炼身体，吃减脂餐，注重营养均衡。曹剑坤在儒道释三家里周旋，他有一种合二为一的幻觉，其实三家却各异。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苏晓宁的专业发挥了作用，她调取了丈夫近四年的通话记录，通过一定的技术手段，从研究大数据的同行那里获取了丈夫的部分出行信息，她终于忍不住了！
苏晓宁出手很快，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是将相关证据做了司法鉴定和技术处理，然后向叶慧敏所在单位投寄了举报材料，很快，叶慧敏那边传来了停职检查反省的消息。
这一边，她跟曹剑坤做了一次深入详细的交流，尽管声泪俱下，但是已无任何留恋之念，这十余年的时光，这四年的不堪过往，毕竟是错付了！
“曹剑坤，我们，缘分，已尽……从此，一别两宽……”
穿着米色风衣的苏晓宁，站在客厅靠门的地方，哽咽着说完这句话，已经是泪流满面。她轻拽着宝石蓝的拉杆箱，慢慢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她生活了近十年的家。
“苏晓宁，苏晓宁，往后，余生，请多保重……”
黑咖色玻璃茶几旁，深埋着头，陷入痛苦纠结之中的曹剑坤，在苏晓宁凄凉的告别辞里，听见门“嘭”地一声被关上，他披上那件国潮休闲装，拉开门，冲出去，大声地说。
曹剑坤恍如隔世，这两个女人，一个像镜中花，一个像水中月，先后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瞬间美丽绽放，又缓缓闭合；接近圆满之相，又慢慢转向亏缺。她们的身影魂魄忽然在镜中闪现，又仿佛在水里摇曳，待你慢慢靠近又消逝不见，像做梦一样。
瞬间石化的曹剑坤，呆呆地站立在门口，干净的楼道里早已空空荡荡，镜花水月，万象寂灭，归于虚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