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看见这个小女人挺着肚子踮着脚,尽力去拽那槐树远扬的枝。槐花开,又香又甜。小女人满口大嚼。又呕了一地。
夜的河流,水气漫漫。瓦罐里咕嘟着鱼的香。那尾鱼在日头下做梦一样流进我的洗衣盆,供我夜食。柴火红明,夜色美好。我抬头看见一粒星,如月,不觉看了多时。
夜风里有笛声隔着水面,又戛然而止。鬼影绰绰,不敢进身,只是一声声轻唤。我坐得笔直。不应声,不回头,怕应声回头间,头上的三把火会熄落。心紧锣密鼓地敲。
书生独夜。鬼灯一现,现出桃花面。美目流转,巧笑低唤。书生蒙被抖如筛糠,命先去了一半。高僧于夜当庭誦经,木鱼邦邦,誦声清朗。高声喧佛,鬼绝迹矣。
阿落冲着夜里看不见的什么,斥呵了几声。转而轻快地跑到我身边,轻着喉咙“唔嘤唔嘤”地拱了拱我,叫我安心。贴着我坐下来。我们一起看河流和夜色。静待鱼滚透。
我吃鱼,阿落喝汤。我们在夜色里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我梦见我是一只流浪狗,风雪天里晕倒在河岸边搭的窝棚前。
我推开木条杂棍绑订的敷了塑料布的棚门,阿落无力地撑开眼皮看了我一眼,又搭下眼皮。
这是一只眼的流浪狗,瘦毛嶙峋,跳蚤乱蹦,肚子凸显。它落了难。我叫她阿落。我叫阿难。我们一起生活,相互扶持。
阿落的精神好起来,每天都随我去捡破烂。破瓶烂纸,鸡零狗碎,每天,我都能存下块儿八毛的。
我们去街上捡破烂,阿落被别的狗欺负时,我就随手拿身边任何的东西去吓打它们。
有了阿落相伴,我也不那么害怕那些猥琐的人了。虽然,面对强大,我们也会一起落荒而逃。但那几率低于大学生造反。我们的岁月静好。我们等着肚子落空。
但我们等不到。
我们的窝棚被执法部门拆了,散碎一地,呜咽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阿落拼命嚎叫挣扎,腿在空中乱抖颤,铁钳越挣越卡得紧,她的舌头吐了出来,她的眼珠凸出来,她拼力生下一团肉,又一团肉,团团死狗肉。她垂下头,泪流满面,四肢绵软,不声不响。打狗队雀跃地钳着阿落,扬长而去。她蜷伏在我梦里。我从此不再养狗。
‘肚子豁地落下来,像块又脏又皱的破抹布扔在那里’
那是一团丑肉。女人厌恶地闭上眼。满脑空白。
一条蛇试探着爬过来,慢慢接近婴儿,开始兴奋地扭动身躯。女人一刀砍过去,蛇惊怒张口回头就咬,咬住刀柄,咬断了牙。离女人的手仅有一厘米。蛇的下半身扭搐翻滚寻打过来,女人使劲剁,使劲剁,使劲剁,剁成烂泥。女人把蛇泥分开埋起来。怕蛇的魂魄聚合,来寻仇。女人相信草木虫鱼皆有性情。
蛇血濺了一地。濺了几滴在婴儿脸。
人们看见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在河边用水洗着小婴儿。
他们审问我从哪里来。他们把我遣返。
我一梦醒来,捉促在天罗地网的真实人间。受着自做孽所带来的唾弃,侮辱,扭曲,围追堵截,偃蹇悲催。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孩子的准生证,出生证,一孩证,通通没有?结婚证也没有?那就没户口。孩子是非法所生,没有身份认证,谁能证明他是谁。他不能证明他是谁。他非法存在。
每跑一次证件,都是打脸。给人钱,让人打。还怕震疼了打脸人的手。
每三月一次的妇检,都是审妖大会。贞洁的万剑,穿心。
周主任戾声喝:罚钱!五百!通知你上午来,下午你才来!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廉耻的人,从来就这样!五百!拿来!不许狡辩!回去,拿钱,过了我下班时间,明天就拿一千!
她是区妇女主任。优秀公产党员。练一手好字,写一笔好词章。人白净。我迟来,是我要打扫干净雇主的卧房。
女主带着趾气的狗出去遛弯。周主任一身晨练服来找雇主练剑。她腰间扎根宽绸带,很好看。
这是精英们住的别墅区,各行各业的人精。
我打扫狼籍的卧房。
狗带着女主回来,嫌我手脚慢,一早上都没打扫好卫生。
我向她请半天假,回去做妇检。她笑:“我们这样的人就从来不做妇检,我们觉悟高,只要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好啊,负但少。我女儿从小就在澳洲生活,现今都不太会说中国话了。是吧,宝贝!”她亲亲狗嘴,狗也亲她。她大笑,抱狗进卧房。与狗在床上闹耍。
然后,她尖叫。她在我匆忙叠就的红丝被里看见了那根漂亮的红腰带。
她撕扯着头发,满地打滚。喊叫着要死要活。狗采烈地绕着她跑来跑去,以为她跟它玩。
雇主叫我把狗牵走,果断地堵她喊叫的嘴。疠声告我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
他们的司机来接他们上班,他们一如既往地整洁高贵。一脸官相。
我收拾我的东西离开。他们给我五百块工钱。
我交了五百块罚款,连个罚款条也没有。
我在街角啃烧饼,焦的饼渣划破了嘴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