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访谈对象和写作者的意志,本文仅作写作练习作业使用,禁止转发扩散,拒绝授权转载。
标识着南枝的屏幕由暗变亮,一张明媚娇憨的面容出现,她上线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沙沙的、带着从幽暗隧道出来的气声。唇线微微翘起,亮红、饱满的颜色像是心脏血液的流动。眉峰一挑,在圆圆的脸上生出另一番风情,鼻子偶尔短促地“哼”出一声。蜜糖一样甜的眼,头发慵懒地扎起。今天她穿着浅黄色的衬衫,有种少女的娇俏。
她的漂亮是外放而有侵略性的,同性采访者的我精神不由地紧绷,同时情不自禁地审视自己的脸,遗憾其过于寡淡。
我们面前没有什么遮拦也无处躲避,她轻轻地对我说,“我不太知道怎么跟女性相处。我心里是很高兴跟你聊天的,只是不会表达。”
一、如果一个人有三个家庭?——身世
1983年,安徽的一户农村家庭在陆续生下三个女儿后再一次迎来了一个女儿,他们决定将这个女孩送人,在一间病房里,另一户富裕家庭收养了这个孩子。因为小夫妻工作繁忙,孩子被放在男方父母家养育。就这样,她在爷爷奶奶家度过了童年。
“在我心中,爷爷奶奶就是你们爸爸妈妈的那个位置。”爷爷怀抱着小南枝识字,大手握着小手在庭院墙面写粉笔数字,带着她捉迷藏、放风筝、胡乱跳舞。奶奶带小南枝和面捏面团、卖葡萄。
小南枝总是有很多的零食和玩具,看到喜欢的孩子,就对她说,“过来玩,给你吃零食”,小孩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玩伴们簇拥着她,她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小南枝自信、大方、活泼、好奇心强。她在城市的田野里摸河鱼、捉马蜂,翻墙时发现墙角有个土堆正好可以踩上去,她像模像样地朝天拜拜,嘴里念叨着“谢谢月亮给我变土”。南枝说现在想来,应该是爷爷帮忙堆的。明亮的童年构成了她性格中光明的底色。
就这样疯长到了7岁,南枝被接回了养父母家庭上小学,家里还有南枝2岁时养父母生的弟弟。零食再也没有了,因为这个家庭是不吃零食的。爷爷买的电动玩具也没有了,养母热情大方地把它们送给了别人。
问起她和养母的相处,南枝说自己有些失忆,后来说到,“我和妈妈没有拉过手,没有拥抱过。”她回忆起有一次家里停电,自己点着蜡烛在屋子里学习,养母用不太好的语气说,“浪费我的蜡烛,假装学习,出去想干嘛干嘛去。”她心情低落的出去了,看见养母跟弟弟在窃窃私语,屋里没有点蜡烛。
南枝带着较劲和挑衅的劲儿说,“我很叛逆。家里人说吃素,我偏吃荤,说我爱吃啥,我就立刻改个别的。”养母挑剔她的成绩,说考试没考好就洗袜子去,她坚决不干,心里以为考的不好就该辅导自己学习,跟洗袜子根本不是一回事。
南枝平静地看着我,“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抵抗一些东西。”过了一阵后,她突然说,“我有个小名是小乖,爷爷叫我小乖,奶奶叫我毛妮。”
19岁的一天,南枝被爷爷奶奶、养父母喊回家,她的身世被揭开了。原来她不是这个家的女儿。她倔强着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是一场多么断绝关系的离开,也不知道一段时间以来,她的养母误会她已经回去了亲生家庭,收回了所有对这个“陌生人”的“赠与”。
南枝说,“我失去了一切。”曾经相处很好的姐姐说不要再联系了,她的父母不让。亲生的大姐来了,她是个漂亮、年轻的同龄人,邀请南枝去家里玩,南枝同意了,但表示千万不要让她见父母,大姐满口答应。当天一进门,亲生父母就在房里,她被堵在了屋子里。有关那个夏天的记忆显得尤其混乱且不堪。
问:你想埋在哪里?哪里是你的故乡?
答:我跟我老公埋在一起,以后儿子就给我们上香。坟墓边上给我弄彩色的,不要灰不溜秋的。我老公家就是我家,他是家里老大,我还可以是大嫂!(说到这里,她眉飞色舞起来)
二、穿越过一个冬天——漫长的季节
2002年安徽省最低工资标准在每个月270元到370元之间。南枝离开家的时候身无分文,她在杂货店打零工、在幼儿园做临时工,收入最低时一个月才进账100块,最高也不超过600块,1块钱的面条吃好几天。
有一段时间,她都低着头走路,想要在路上捡钱,她真的捡到过钱,1块的、5毛的,都会捡起来。那个冬天,南枝租住在一间一楼的单间里,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屋顶甚至是漏雨的。她告诉我,自己从没被培养过如何适应社会,那个家庭有着轻松、体面的人生规划。
24岁时,南枝结婚了。亲生父亲会算命,他下了判词,“你们一定会离婚”,在此之前他已经预测过姐姐和弟弟的离婚时间,准确不差。南枝坚决抵抗,刚结婚的时候,她和丈夫的摩擦并不少,但是两人约定,吵归吵,闹归闹,不要说离婚。
南枝和丈夫闹矛盾从来不会超过两天,两人吵架总会喊停,“好了,不要再说了,再说伤感情了。”随后不太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再见面时,就会害羞的笑,小夫妻很快就和好了。我再次惊叹地追问怎么消化矛盾的,她不假思索地说,都是小事。后来她来到亲生父亲面前宣布,“我们没有离婚”,那个人也改口了。
结婚后不久,南枝怀孕了,怀孕的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她好像找回了自己的某些特权,回到了6岁之前。不用再为了讨别人高兴而压抑自己的饮食喜好、起居时间,终于又可以放肆歌唱,自由行走各个公园,品味起舌尖享受的美食、无规律却舒适的起居时间。
很快,一个可爱的男孩来到了这个新建的家庭。她很爱她的家庭。南枝的再次怀孕让她有着一种期待,美好的生活即将来临,一家四口就可以这样和和美美、幸幸福福地永远生活在一起。但是这个女儿在即将出生的前几日夭折,在精神上将南枝再次推进了黑暗中。这一次,心理学是接下来的那个救生艇。
问:你有什么想对跟你有相似境遇的人、幸存者们说的吗?
答:在离家的路上必然会有一段时间是充满黑暗的,那里你伸手就摸不到灯,但是双脚就在被大地托举。你知道你一直在走,直到有一天感觉到,黑暗只是黑暗,我只是我,我偶尔停下来,常常前进,终于看到炙热的光芒,那是我自己的家!
三、现在的“我”想做的事——写作之路
南枝纠正我对于“做好人”的说辞,“我不想别人夸我好人,我想做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即使是别人口中的坏人。”她最近在写作,在这个写作治疗的环境里已经待了两年半。
南枝写影评《滚蛋吧,应该君》,她看见有同学竟然可以写对电影的不满,感到一股说“不”的力量,那让她觉得很有劲儿。在老师的鼓励下,她放弃了原本写粉饰太平、歌颂美好评论的打算,找了最好的酒店房间,将电影反反复复看了四遍,每一遍都感到非常生气。在落笔完成自己的差评时,她感到那一刻真实的照见了自己,唤醒了真实力量的部分。
展示夫妻非暴力沟通科普初稿的那一堂课,南枝不想在场,因为她感觉结构化的内容让她焦虑,而自己的破碎感一直很强。但是既然来了,那就让羞耻感穿越身体,再一次体验它,并且超越它。实际上那篇文章获得了读者很多的赞美,她的文字很有生活气息。
南枝有一篇特殊的作品,是写婚后流产的主题,我印象深刻。我说,“哇,那真的是很多女性一个秘而不宣的事情”。她告诉我,这篇文章并没有完全按照老师教的去写,她不是为了写让同学满意、让老师满意的作品,她想写跟很多女性对话的作品,想写让心灵颤动的作品。南枝在屏幕那一端说,“我要在这里完成这个愿望。我会一直写。”
会面的最后,我对她说,“你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女性相处吗?你让我感觉到坤的力量,不是男女的女性力量,是承载的大地,你在做那个承托着她们的大地。”她笑笑,依然很坚持地说,“不要用善良这个词来形容我。”
我继承着南枝的意志写这篇采访,希望看到文章的女性可以从中汲取一些勇气,我们是地下的根,是山中的岩石,是从天而降的水落入河流,我们和你以更紧密的姿态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