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有关家的记忆开始于一场洪水之后。
有一天晚上,留宿在二姑上班的乡村小学里,四周是土墙茅屋的庄户人家,簇拥着一排红砖青瓦的水泥房屋校舍。半夜被雷电雨声惊醒,停电了,恍惚间可见二姑和一位姑娘围坐在桌椅旁,那是学校邻居家的大女儿一直在学校里做饭的,看来她们早就醒了。二姑温声劝我打雷下暴雨了,你好好睡一觉明早就好了。在我五岁的有限记忆里这也是极常见的,就迷糊睡去。我不知我那速来胆小的二姑那一夜是如何过得,而这一夜对于那整个村落是怎样的夜。
早晨,我起得极迟,推开薄薄的宿舍门,校操场上是水落后一地厚厚的黄泥。南北两侧对称结构的教室,右侧地势低的教室还淹没在水里,我看见了一年级的矮小板凳在水里流动漏出小小一角。没有学生来上学,老校长今天没有穿那身熟悉的藏青色中山装和一直浆洗的雪白的衬衫,而是农民模样的默默拿着铁锹清理校园。
一条大河横贯两个乡镇,南面连绵群山,北面广袤的平原,我们居住于南高北低的接壤处。虽说大别山余脉也是有山有水,但谁会想象几十年后那“三道闸”的山洞也可一飞出省,更有隐匿于山谷间的名满全国的一所“高考工厂”,此时后话。下午天开始放晴,我和二姑沿着半山坡的小道回家。
小时候的记忆常常是一个个的场景,我犹记得家里前面新盖的门楼(就是院子前面的平房)倒了,一直养鹅的用的简易搭建的大棚不见了,主屋破损后倔强挺立着。家里来了好多亲戚,姥爷、大舅进进出出的帮忙收拾整理。我记不得是谁跟给我说:“雾落雨,你家没了。”我爸,我妈还有我的一岁小弟都在,估计我是不带伤感的看看他,还啃了一块鹅腿,被水冲走的鹅被乡邻捡到一只送回来红烧了。晚上,一家人就被安排的妥妥的,小弟和爷爷奶奶到大姑家去了,我被送到了外婆家。夜里,姥姥摇着扇子轻拍着我的肚皮,别怕啊旧房子没了盖新房,红砖青瓦水泥墙······我的姥姥啊今年九十多岁了,去年摔了一跤,还熬过了冬季的那一场全国生病,这个炎热的夏天还在皋城一个小屋里摇着扇子呢。
父亲是个乡村老师,和母亲婚后才赶上恢复招考政策考上了师范学校学习,在此之前他一直有一个被人念叨的称呼“地主羔子”,可惜名不副实,奶奶好歹住过绣楼,爷爷一直在私塾学堂读书,都品尝过地主阶级的福利。他是一没得到大河右边的田产,也没有得利河流东西两个集镇的商铺,倒是被喊了十几年的地主羔子 。拥有同样头衔的母亲插秧砍柴一个不落,念叨在嘴边的是供养了三个人读书,丈夫、女儿和儿子,虽然都没啥大学识。如今带着小孙女早早晚晚在皋城淠河附近嬉戏游乐的她,倒也是忘了,在那条乡下大河边捡大石头挑沙筑房的日子吧。
回到那一年,我确实是没家了。洪水前父母辛辛苦苦的积蓄刚盖了院前的门楼,喜庆劲儿还没过去,给水冲走了。我们大别山余脉其实不常发洪水,改革春风后的第一批新房还是土墙瓦房,多选择建在平坦的地方,地势较矮。主房是老屋子,应该和杜老夫子的为秋风所破房没大区别,经这洪水一泡也是残缺不堪。经过一场地震的人们,会非常害怕地震再发,很长一段时间成群结队的在外面搭帐篷躲地震,现在这叫灾难应激创伤综合征。很快,我爸我妈在老地基对面的半山坡上请几个瓦工搭建了一个低矮的茅草棚,左半边卧室右半边厨房。然后开始每天早晚所有空闲时间,用锄头挖土石、铁撬拍打碎、赶老牛拖石滚压平,这两个现代愚公很想用双手给自己和孩子一个不怕自然灾害的家。长大后我一直怀疑老爸是不是在小学课本《蟋蟀的住宅》找的灵感,开山建平台。那个草屋过于简陋,住校的、寄居亲戚家的,经常只有母亲住在那里。这段事情我所记录的都是后来听大人说的,唯一模糊的记忆是,某一个白天,姥姥带我到小屋看看,我在山坡玩泥巴着实柔软开心,大言不惭说留下来和妈妈睡。傍晚天色渐暗,灯火昏暗一明一灭间有黄鼠狼飞窜,我大叫着哭泣闹着要回姥姥家。一向强势的她没有训斥我,背起我,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的送我回去,路上我回头看了一眼半山坡里黑乎乎几乎分辨不请的家。
没过多久,我们应该感谢一位颇有眼光的庄稼汉子。他说这山坡背南朝北,冬天北风吹夏天倒西晒,一场急雨从山上倾斜而下就是洪水。而我们老地基坐北朝南,老祖宗甄选,一条大河埂连接一乡一镇。真是前有山后有水,这个庄配得上一个“仓”字。他们不再挖山改为早早晚晚在大河里挑大石头,堆积起来预备夯实地基。老地基盖房,牵动大家族啊,爷爷奶奶、未嫁出去的姑姑们,甚至旁边近亲的叔叔婶娘们,好一番过后,“仓”的东边起了一座三间的砖瓦结构的新房,红砖青瓦水泥地,水泥地是后来施工的。从此今天“仓”的基本模样有了,以此一路排开红砖的房屋,那些都是后来各家爷爷和叔叔们盖的娶媳妇的新房。你要问,那今日农村的新楼房呢?“仓”的孩子们都漂在外了,那一排陆续建起来的红砖瓦房一直是我们的家。
后来的很多年,我的童年记忆越来越清晰了,就是我老爸老妈每天忙里忙外,耕地养牛养猪养鹅、鸡鸭成群。上学前的父亲总是在田里忙一阵,然后回来用一条毛巾使劲地擦牙擦呀,卷成一个长条上上下下的甩来甩去。一头的头发乌黑的梳过去,港风的大背头,搭着他矮矮的个子却总是笔挺的后背,不潮却干干净净的书生摸样。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乡村教师,而且是正规的师范毕业,最早一批的中师生。写到这里,突然希望他会看到。他一直觉得自己挺窝囊的,没有发展仕途,那时乡村中中专生极少;也不是十分精明,从集市里买回的西瓜多是半生不熟;甚至从小爱看书的女儿和数学极好的儿子,后来也没多大出息。但是,在他最好的岁月里,讲台上是学生的好老师,回到家是孩子的好父亲。放学后,他一进家门就脱去上班的衣服,接着母亲递过去的农具照着安排做农民。做工技巧不娴熟力气不够大半个农民的他是尴尬的。在盖新房后的好几年里,年前要到集市里卖咸鹅,在讲堂上侃侃而谈的他不善做生意,不是被瘪了价就是又提溜回来了。年前多雪,用一根扁担挂着两只咸鹅的他,希望赶快卖掉能回家去补贴年关的家用。这样的他不过是那个年代农民中的一个,所有父亲中的一个。后来的后来,听了许飞的《父亲的散文诗》,伤感中多了一份沉重,1984年,那个乡村的父辈们多了一场洪水······
多年以后,我在旧报刊里再次看见了那场洪水。1984年7月18日安徽省的江淮流域受到了严重的洪水灾害,洪水横扫了安徽省的大部分地区,其中最严重的是江淮流域,洪水淹没了许多城镇和村庄,据统计,洪水灾害造成安徽省超过500万人受灾,约有2.2万人死亡。
那天半夜,二爷爷梦中惊醒,突然发现鞋子漂了,洪水在人们熟睡中呼啸而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他唤醒家人高声呼叫,奔向村庄地势较高的西头,那里有一处土丘大约一间房子大小,几乎挤满了全庄人。父亲抱着小弟呼啦着一家人,刚跑出崭新的门楼,就听的后面轰的一声房屋坍塌声。
不远处,群山脚下大河源头的古老的乡村老街,两岸附近所有地势低矮的村落,在洪水中呼啸而过,衣物和人。
(谨以此文献给那年不曾见到新家的乡亲们,和为了儿女住上坚固房屋吃苦耐劳的父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