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自行车听小美大讲特讲她的情史,有一个两个三个男人前赴后继地要为她的衣食住行买单,小美是用不着的,她自己的零用钱够她没心没肺地挥霍,男人对她而言需要扮演的角色不是移动的银行卡,而是一个能带她探索这世界上更有趣的东西的专业陪玩。
不幸的是少有人能领悟这一点,追她的男人都志在给她提供更好的物质享受,却不知道小美在物质方面从未匮乏,因而也更容易满足。
有时候我有点羡慕她,良好的家庭环境里蓬勃地生长起来的女孩子,看着都好像在发着一层淡淡的光。
余光瞥见一个影子骑着车嗖地闪过去,在不远处路口直角拐弯,消失不见。
我急于脱身找借口的样子一定像个试图说话的哑巴,“啊啊啊…我那个…”
小美也看见他了,笑笑,“你先走吧,我爸也应该快要到了。”
你看,她是这么体贴善良善解人意。
我分秒必争地追过去,好像我踩的不是自行车是风火轮,要真是风火轮就好了。
周永光好像一直在我的视野里,有时出现有时消失,但是我永远也追不上。
不是因为他骑着两万的山地车而我骑着两百块的小自行车,也不是因为他运动会长跑男子组第一,而我800米的体育考试从来没及格过。
“你打过太极吗?”
小美点点头,“只学过一点。”
“我觉得我和周永光就像打太极时候的两只手,似乎拉着一条线不能分开,又被中间一个无形的东西所阻隔而不能靠近。”
小美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
这个比喻其实也并不很恰当,有时候我想,这种单方面的钦慕更像两个磁铁的同极,我靠近的同时,他走的更远。
今天的路口格外多,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我每天下课追着他,已经有一周了,因为有一句话我无论如何也要说清楚,但是他连一分钟都不肯拿出来。
要说什么,突然想不起来了,到现在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如何才能在路上截到他,对于最开始的目的,反而渐渐变得不在意。
周永光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且称他为甲。
甲哥跟周永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至少从半熟或者陌生人的角度来看是这样。
甲哥整个人都是柔和的,可能他的锋利的棱角藏在柔和里,但是他一定是设置了严格的触发条件,和他相处的人从来没有正面体会过那种锋利,也从来没有被他的锋利波及。
周永光坐在那里的时候像一块石头,站起来像水泥柱子,反正是那种没有一点活气的沉默又不能忽略的事物。没有人会自己去撞一块石头,即使撞了也是不小心,三番五次撞的除了自杀的人,那就是我了,我这种觉得自己头硬过金刚钻可以把他撞成粉末的人。
我知道周永光在特别熟悉的人面前并不是石头,之前甲哥的朋友圈里还发过周永光把果冻壳吸在嘴上,两手扯着耳朵装猪八戒去逗甲哥的小妹妹的短视频。
下面回复全都是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隔天周一的时候,有人拿着一个果冻壳冲过去暧昧地问周永光怎么才能把果冻壳吸在嘴上。
周永光把果冻壳往那人脸上一按,自顾自上厕所去了。
他的态度很明确。
“我不掩饰我的柔和,但是也不会对你表现出来这种柔和。”
要怎么样才可以?
甲哥锁门出来,看到外边靠墙站着的我。
“你是要把墙推倒吗?”他问。
我不好意思地站直了一些,我靠墙靠的这么用力,因为我已经站了两个半小时。
“周永光什么时候走的?”我看到他身后空无一人,知道我等的人已经走了,心里很平静,没有失落也没有委屈,因为一早我就知道这结果,去做明知无意义的事,只是在宽慰自己。
“……”甲哥沉默了几秒钟,有点尴尬的表情。
“谢谢你。”我稍微躬了躬腰,转身要走,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而且我错过了路上人最多的那段时间,这种情况下我一般都会打车回去,骑车要经过一所名声狼藉的专科学校的侧门,时常有人在那里打劫。
“我送你回去。”甲哥跟上来,并且超过我往车棚那里走过去,我只好也跟上。
路过一家糕点铺子买了一盒桂花糕做宵夜。
我提着桂花糕走过来,甲哥在跟着旁边音像店播放的音乐小声哼。
那首歌他哼了一路,一直到我家门口。
“小星星变奏曲?”我下车子,上锁。
“嗯,小星星变奏曲。”甲哥也把车子码在一边,“我得把你送上楼,看着你进门。”
“……”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不差这两步,你早回家我也早回家。”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们前后走在楼道里,因为太狭窄不够并肩走,中途有一个缩着肩膀的男人错身而过。
我有点赧然,最后开门进去也没有请他进来坐坐的意愿,只说了再见。
我在窗口看甲哥骑车拐出这个杂乱又肮脏的小区的时候,突然有点后悔,我应该请他进来坐坐,这样他就会知道虽然小区脏乱差,但是我真的把家里收拾的干净又妥帖。
可惜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终于把周永光跟丢了,这次追了有两个小时,与这一周以来的经历都不同的是,我停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我迷路了。
这是一片住宅区,或者好像是别墅区,院子的围栏上爬着碧绿的藤蔓植物,大叶子像手掌一样。
我在别墅区的某个边缘,因为我又拐过一个弯之后,一直灌满整个视野的绿色突然枯竭了,有一条铁轨卧在黄砂石里,沿着铁轨生长的植物也是干枯而贫瘠的,没有围栏那边那种丰沃的绿色。
我没有再去周永光班门口等过他,因为我永远不可能等得到,为了不看见我他宁愿在任何随机的时间跳窗离开。不仅等不到,还要麻烦甲哥送我回家。
学校对面有一个琴房,花一些钱就可以弹上几个小时,琴房楼下是咖啡馆,可以隐隐约约听到琴房里的声音。
它们其实是一家,老板不介意他的咖啡馆里有人弹琴伴奏,但是他不可能放完全不懂钢琴的人进去坏他的生意。
元旦晚会之前两周,每个下午大课后小美都去练琴,她在晚会上有一个节目。
周末的时候我有时带着饮料去听她练习。
琴房环境其实并不很好,空间很狭窄,光线昏暗,因为光顾的人不多,空气里漂浮的都是灰尘,她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坐一下午,一遍一遍反复。
元旦前一天我再去没有见到她,却看到了甲哥,他磕磕绊绊地弹了一段,音节是准确的但是不流畅,咖啡厅老板愤怒地冲上来敲门,“谁在用钢琴!”
甲哥举双手做投降状,“我错了我错了。”
老板走后甲哥笑的有点无奈,“这东西好难。”
“是。”我摸着琴键,只是摸摸而已,这东西好难,我同意他的看法。
我给小美发短信,问她为什么没来练习,但是她没有回复我。
甲哥蹲在墙角捣鼓了半天,站起来的时候端着一把小提琴,“这个我还勉强可以,你听听看。”
听不听他都自顾自开始了,我本来是打算把饮料留下就走的。
仍旧是那天晚上的小星星变奏曲,说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好像确实有哪里不一样。
拉琴的甲哥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投入又自我陶醉,他很清醒,很稳定,没有诉诸感情,就是一直拉,像骑自行车,一旦走起来,就一直蹬就可以了。
“你和周永光,怎么个事?”他问,手上没停,我仔细听了一会儿,好像是又换了一首曲子。
“我在追他。”我轻声回答。
“是这样吗?”
“是这样。”
琴声戛然而止,他伸出琴弓点了点我的肩膀,“那你放弃吧,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说话,觉得很累。
有的事情你自己知道,而且知道的特别清楚,但是不能由别人说出来,因为这事情一旦从别人嘴里说出,连自己欺骗自己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只是传话。”琴声又开始响,比刚才的激烈一点,不是热烈是激烈,好像在吵架。
我终于收到周永光的好人卡,在长久的反复的“以头抢石”之后,把自己撞碎了。
我认识周永光好多年,我们之间就像打太极,永远牵着一条橡皮筋不能远离,也永远隔着无形的弹力球不能靠近。
“你和周永光,怎么个事?”琴声还在响,慢慢平静下来,甲哥又问,恍然之间我觉得我穿越了。
“我在追他。”我恍恍惚惚地回答。
“是这样吗?”还是这句。
“是……”
但是这次甲哥没有听完我的回答,他接着说,声音平稳的淌出来,浸在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小提琴曲子里。
“上次送你回家的时候他在我们后面不远跟着,他让我把你一定要送到家门口,周永光有一次在我家沙发上睡着,说梦话,咬牙切齿地骂人,然后很清楚地叫了你的名字,开始一抽一抽的哼哼,发出那种声音说明这个人在梦里哭,周永光做梦在哭,你究竟让他有多大的无能为力?”
真是要疯了,这里是哪里?
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一模一样的丰沃的绿色,我推着嘎嘎响的自行车,往铁路那边走过去,我不敢再回到别墅区里,那边更像一个迷宫,比起在迷宫里打转,我更愿意先试试出口,尽管这个出口也是未知。
这条铁道已经是废弃了,轨道锈的很厉害,有几段已经完全错位,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一路都没有遇到人,问路也是不大可能的了,我推着车子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一直也不黑,也不亮,好像光线是背景板的一部分,我在一副永恒的荒芜的画里走。
终于我看到一个月台,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指示牌立在同样破破烂烂挡雨板之下。
元旦晚会我看到小美的节目,她穿着正式又端庄的裙子,旁边站着正式又端庄的甲哥。小提琴和钢琴的合奏,这是一个两个人的节目,观众都疯了,谢幕的时候欢呼一浪高过一浪,我用力的鼓掌,希望这点小小的声音能不被欢呼完全掩盖。
真的很厉害。小美和甲哥都是很好很厉害的人。
我听到另一个掌声,离我很近,在欢呼声里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同样的真挚和热烈。
我费了一点力气爬上月台,指示牌上字迹勉强还能够辨认,左云站。
左云我太熟了,我激动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左云是我的故乡,从最小最小的时候一直到外出求学之前,我在那里长大。
我可以回家了。
我回头看一眼铁轨,突然想起来我的自行车还在那下面,但是光是自己爬上月台已经费了好一番力气,把它弄上来是绝无可能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突然特别绝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那自行车也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但是在那时想到我将失去它,就变得难以忍受。
我坐在月台上,想了许许多多的办法结果是没有办法。
我在很多时候都是理性的,但是难免会有那么一两次崩溃的时候,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画里,我是不是也能哭一场?
我推着车子和小美走在校园里,听她大讲特讲甲哥的光荣事迹,她找到了能和她一起探索这世界上更有趣的事的人。
余光看见一个影子踩着车一闪而过,在前边的拐角转弯消失不见。
我急于脱身找借口的样子一定像个试图说话的哑巴,“啊啊啊…我那个…”
小美也看见他了,她转身把着我的肩膀,“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你,周永光虽然看着冷冰冰的,但真的是特别好的人,对你又体贴,工作能力又强,还知道顾家,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亚当找到他的肋骨。”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
小美抱了抱我,“得到过就已经很好了,除了你们两个,我没有见过其他能让人这么羡慕到嫉妒的情侣,这是God's gift,不要强迫自己忘掉,带着那些好的东西,还要继续往前走。”
“我得到过吗……”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在月台上嚎啕大哭,在我有生的记忆里,从来没哭的这么伤心过,没有了这个自行车,我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一个人进入到画面里,他扛起我的自行车,走过来,然后把它举到我所在的月台上。
周永光还是一直以来那种“关我屁事”的表情,但是慢慢的变得越来越柔和,甚至有点无奈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扑簌簌地滚落。我以为他已经走了,因为他已经从我视野里消失很久,我以为我早就跟丢了他。
“自行车都给你举上来了,还哭什么。”
我马上擦了擦眼泪,但抽噎不是能立刻止住的。
我趴在月台上,居高临下看他,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角度。周永光永远是周永光,我曾经很喜欢他的名字,永光,一下子就好像把所有的黑暗的角落都填满了。
“走吧,回家去,路你认识的。”他说。
“那你呢?”我问。
他没有回答,就只是看着我。
一直没有变暗也没有变亮的天色开始暗下来,最后暗到我看不清他的脸,暗到我再也看不见他,我一直在抽噎。
突然之间天光大亮,我睁开眼睛发现我躺着床上,熟悉的一切全都回来了,四岁的小儿子眼泪汪汪地跪坐在我身边。
“妈妈,你怎么了,你一直在哭。”
“因为我梦见你的父亲。”但是我没有这么说,我坐起来摸摸他的脑袋,为了表示安慰,“给你讲蜥蜴先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