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走廊的灯由近至远依次亮起,伴着砰砰的巨大响声延展到地下更深处。那双“John Lobb”牌皮鞋在白瓷砖上前后踏动。
哒哒哒、哒哒哒。
说是为了科研而准备的地下实验室,几乎无人问津、浪费资源。它不一样,它知道自己的目标,也合理地利用着每一分的资源
它穿着白色的医护袍,内搭黑色西装,配着红色规矩的领带,动作拘谨,没有任何多余。
银色的不锈钢铁门上面挂着一个白色的塑料牌——23号精神治疗室。
治疗室的灯亮了,灯泡被笼在绿色的倒杯型灯罩里,一根绞缠着的线让它低垂下来,房间生出泛绿的雾气。
它的手开始发抖,微颤着把钥匙揣进包里。
我是应该付出代价的,我杀了她。
当当当——白色合金板被敲响,一片方形底板向下弹出,阴影里,传来纸本落地的声音。
方思礼治疗记录档案。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嘈杂起来。一切的景象开始加速,抑或是倒退。
“医生,她会死的!”
“至少她达到了她的位置。我们会死!!可死之前,我、你、她,我们都得达到自己的位置!!”
“可我没有位置,我只是一个护工。医生,我只是一个护工...”
他只是一个护工,而它也只是一个医生,终于他们成了上帝。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未到!”
那年,它奶奶是这样对它说的,虽然最后,她是怀着对世界的愤怒而离开。
阴影爬上来了,我选择了它,也就成为了 它...我选择了它,也就成为了它......
还好,他终于变成了它...
砰!!!当!!!咚咚咚!!!”
不锈钢门被拉开,猛烈撞击在墙上,复又来回碰撞几下,逐渐归于停息。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股股劲风吹得纸页作响。
它停了下来,眼泪大堆地从它高耸的鼻梁旁滚落。
“对不起......”
02
重症室窗户外的铁栅栏已经爬满锈渣了,它的年龄几乎和香山精神卫生院一样老。一粒水珠,受重力的拉扯从栅栏上方滑落,破碎在窗台上的花盆里。
花朵已经萎焉。
秦李想从包里拿出烟盒,在白大褂里摸索一番,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了衣服,而且病患区不允许吸烟。
我不能失控,她已经死了,冷静!
白色的床单被撑起,由尾部开始。她笑着,一脸肥肉,泛黄的牙齿里还残留着几片菜叶。
“咔咔咔、咔咔咔”
床铺晃动,老旧的零件互相摩擦,生发出独特的音色。她的四肢被缠带牢牢缚住。
“秦老师?”
助理学生小王的脸泛着红,他已经叫了这位“老资格”的主任医师三次了。
控制!
秦李轻呼一口气,一切恢复原样。他还是那个有着20多年从医经验,没有任何失误的主任医师。
方思莉么?方思莉没人负责。一个医院收留的病人,全家死在了车祸中。
她疯了。
疯子有谁管呢?秦李从来不相信只有他一个人在方思莉身上做过实验。谁不想出头?谁想一直窝在这个小卫生院?
不是我害了她!只是恰好碰到了她崩溃的边缘。这里的哪个人没有责任!杜琴,太像了......
他转过头,朝向小李,可目光却离不开杜琴。
“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秦李说。
“谁?”
“方思莉。”
小李转了转眼珠,搜索着信息,说,您说的是自杀的那个方思莉吧?用一片不知哪来的玻璃片割了几处动脉那个?
“没错。”
“您说的像,具体是模样还是病症?”
“模样!怎么说呢?总感觉他们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助理小王用手摸索著下巴,啧了一声,“主任,说神似倒是有些,论模样嘛...我感觉还是差了些。”
“差了些么?”秦李小声嘀咕着。
此后又来回进出一些护工,负责给杜琴准备换洗的床单、衣裤。秦主任没有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可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主任,我觉得一点都不像啊!”
哗哗哗......
病房里只剩下了病历翻动的声音。
“秦主任....”
绵绵的声音从床头传过来,秦李猛地抬头。杜琴醒了,正盯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可那眼神传达的是近乎绝望的恶意。他知道,她回来了。
那是她的声音!她的样子!可其他人都看不出来,她回来了,她来复仇来了!!
落入花盆的水滴沿着裂缝渗透,它是可以渗透的,一直渗透到腐败的根部。
03
扫帚啪的一声落在地板上,老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的眼眶开始泛红,脚步向着门口移去。
秦李一把抓住他蓝色的衣袖,将老王拖到病床前,“是她么?告诉我!!是她么?!”
老王呆板地点点头,浑身不住地抖着。
“是...是她,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眼神。秦医生...不!秦主任,求你了!让我走吧!我...我保证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
“走?你也收了钱!!”秦李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他松开老王去将重症室门反锁起来,“你知道什么叫做同谋吗?我出事了,你也跑不掉,还是说,你愿意被关个十几年,出来直接下葬?!”
秦李快速瞟了一眼病床,深吸一口气,用手指使劲点着老王的肩膀,“你多少岁了?快60了吧!没家没孩子,谁给你送终!!”
“可...可我,我干不下去了,这是造孽!”
“狗屁的造孽,你听我的,我的论文已经发表了,以后免不了你的好处。我们先不论这个天杀的杜琴到底人是鬼,只要她不妨碍我,那么万事大吉,明白?”
老王用袖子抹了抹脸,“意思是,这次不用...”
“我说了,只要她不妨碍我们就完事大吉。”
时间已经到了凌晨2点半,爱丽湾小区整个沉在酣眠中。景观区的植物反射着微末的夜光,变得深绿。
一盏灯仍旧亮着,人影在窗户后一动不动。
秦李手上握着那份报告,一份他放在自己私人治疗室的报告。他可以说,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可就在今早,这份报告出现在了他办公室的桌子上。
还有一份待发的邮件——认罪书。
他不知道这封邮件是要发给谁,可里面供述的是他秦李的罪行。
杜琴,不管她是人是鬼,她是要来毁了我,一定是她,臭婊子!!
秦李将报告扔在桌子上,往椅子上一靠,又深吸一口烟。朦胧烟雾后面的那张脸已然扭曲。事实上,他不在乎后果,一切都是为了那最终的位置。
后悔?自责?这些情绪他都有过,方思莉的死甚至让他精神消沉了许久。
他的基因或许会消失,可他要留下自己的精神,是的,他要留下什么。为此,他不只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
那最终的位置,他必将到达的位置......
“她得死!!”
半夜的时候,202号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爱丽湾小区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湮没在厚重的夜色里。
04
“老王,你说人生有时候是不是就像登山一样。”
“登山?”
“你看,我们沿着人造阶梯向上爬,可爬往哪里呢?每个人的终点!而一旦确定了这终点,身后阶梯也就开始不断消失。”
“也就是说,只有一直向上?不能停!一直向上.......”
“对!一直向上,不能停!”
老王走到窗户前点了一支烟,出于职业习惯,秦李想呵斥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他走上前向老王要了一根给自己点上。
“缚带准备了?”秦李说。
“准备好了,我是戴着手套的,上边的指纹也都是照看杜琴的护工的指纹,”老王回身指了指床边置物柜,上边放着一只红色的水瓶,“时候到了被脆化的缚带会断裂,她会用那个自杀,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老王叹了一口气。
“监控的问题留给我。”秦李说。
“您看着办就行。”
“至于这次的钱么,还是会打到你的户上。如果你想回家的话就回家吧,”秦李吐了一口烟圈,烟圈由小变大逐渐消失,“这次的事完了,我差不多也该调走了。”
“去哪?”
“具体地方还不确定,更大的平台吧,我想是。去国外讲学也不一定,总之,每个月我还是会给你打钱的,这你放心。”
老这样王苦笑两声,吸进的烟呛了他的喉咙。
“你慢点。”
“我这算不算是,杀了人认了儿。”老王说。
“儿子也好,孙子也好,随你怎么叫,到最后大家都得死。他们中大多数人,活着不比死了好,能成为阶梯也不算一件坏事。”
“你就这样安慰自己?”
秦李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揉进花盆里,里面已经堆满了烟头了。
说到底花儿一开始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那粒水珠再怎样也救不了她。
“是这样。”
老王抖了抖身上的烟灰,向外走去,他的腿一瘸一拐的。
据说是以前和人打架时留下的,估计那时候,他也是意气风发,渴望闯出一些名堂。
“你那时候应该也在找自己的位置吧?”
“什么时候?”老王停了下来。
“腿还没瘸的时候,没错?”
他呵呵一笑,“找过!慢慢地,你就开始忘记自己不顾一切找寻的位置,现在回忆起来,甚至记不起寻找他的理由,只觉得应该去找,必须去找。”
“不找了?”
“不找了。”老王说。
秦李说,“如果我是你儿子,你也会让我像你一样,不再寻找自己的位置吗?停下来?”
“你不可能是我儿子,我也不会是你父亲。实际上,我们出于某种原因被绑在了一起,我们两个骑着同一匹马,却奔着不同目标。”
“同意。”秦李说。
重症室的们重重的关上,惊醒了床上的杜琴。
“秦主任......”
秦李再次听见了那声音。
但他望向杜琴的时候,他觉得,她只是杜琴而已,不是方思莉,更不是其她任何人,只是杜琴。
05
杜琴死后并没有引起太多的纷乱,家属也没来闹,或许是精神病人不同于一般病人,大多数人想的更多是如何摆脱他们。
这次事件被定性为“非医疗性意外事件”——言外之意就是,与负责该病人的医生没什么关系。
那以后,秦李时常看见老王拿着一个扫帚自顾自地嘀咕着什么,有时候什么也不说,跑到他的办公室就是一场大哭。
临近秦李调任的日子也不远了,不过1个月之内的事情。可他放不下老王,或者说,放不下老王身上背着的秘密。
“小李,我得去治疗室做些实验,今天你就去观察一些特定病症的病人吧,不用再跟着我了。”
“好,主任。”
治疗室一般是用于科研的项目,但多数时候是空着的,难得来一个人到地下一层来。
一些灯光由于接触不良的原因,忽明忽暗。
秦李将治疗记录本从病床下拿出来递给老王,“现在,我的成果也出来了,留着这个反倒是个威胁,你帮我烧了吧,不要再留下痕迹就行。”
老王接过本子,在秦李看来他的眼神黯淡了些,思虑着什么,“好!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秦李默许地点了点头。
老王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才走两步就感觉背上传来一阵的剧痛。
“啊......”他苍老的声音几乎变了形,更加沙哑,声带似乎是无力再振动了,档案掉落在了地上。
秦李的脸变了形,“还记得那故事吗?登山的故事,一旦确定了目标,我们就会不断地向上攀爬,因为那阶梯在不断地消失,不断地消失,后路已经没有了。”
老王剧烈的喘息着,痛苦的表情渐渐放缓,取而代之的是苦笑,“你...你还不知道吗?你在挣扎。”
“挣扎?什么意思。”他手上的刀又往深处扎了去,治疗室传出老王的呻吟。
“我知道你会杀我,你让我逃,而你也知道自己一直在做错的事!你一直都知道!你...你在提醒自己,警告自己!明白吗?没有杜琴也没有方思莉,只有你,只有你自己!”
“我做的是正确的,完全正确的。”秦李嘶吼道。
“你很快会明白的。我们都被缠上了阴影,方思莉死了,早就死了!她没回来,回来的只是你的良心......”
那把刀爬上了老王的脖子,到最后,皮肤也像白纸一样,无力抵抗利刃,向两边翻卷,搅动起肉末。
“你是错的!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秦李调任的那天,警察来了。
据知情人说,警察收到了一封秘密邮件,邮件里面陈诉了秦李的犯罪事实,甚至包括具体的细节和心理活动。可是大家都很疑惑,明明老王是最后一个死的人,而且被杀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在场。
那么,究竟是谁告的密?
202房间的门被打开,秦李在黑暗中点了一只烟,深长地吐了出来,那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