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草有萆荔,状如乌韭,而生於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
一,
我患有心疾,不是生来就有,为后天所造。我被人追捧,不是一直如此,前生多凄惨。
我以前是个不受宠,且无人在意的,被人欺负,还不敢还手的挂名公主。虽然被人叫一声公主,但从未享受过公主待遇,因为自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的父亲。
虽然我知道他,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一国之主嘛,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而我,南絮,生在柳絮飞扬的日子,冠上南国的姓,就成了我的名字,因着岁数大小,一摞排下来,我就是三公主了。
然而,他们从不曾喊我三姐或三妹,都是直呼其名,南絮。因为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即使是同一个父亲所生,却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他们是龙凤,我是老鼠,他们活在天堂,我处在地狱。
我尽量的躲着他们,不让他们看见我,这样所受的羞辱,就会少一些。
但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的。我向小厨房的宫人讨要食物,他们出现了,对我冷嘲热讽,说我是小杂种,是小偷,不要脸。
我的饭菜被他们打落在地,我想绕开他们,息事宁人。他们却不依不饶,在推搡间,我落入了那湖水,大冬天的水,真的很冷。我挣扎着,努力的举起自己的手,希望那个出现在岸边的少年,可以伸出手,拉我一把。
他只是看着我的手,转身离开了。
我后来被人救起,没有死,还活着,却因此患上心痛的毛病,尤其以秋冬最甚。
二,
我开始进入学堂,和他们一起读书,虽然得到的是他们更深的厌恶,但我依旧我行我素,力争最好。
因为我知道,作为无依无靠的公主,我最大的靠山,就是我的父王,处在万人之上,受群臣跪拜的王。而我,要做的,就是得到他的宠爱。
我做到了,我不再是那个不为人知的三公主,而是那个万众瞩目的三公主。就连那些厌恶我的人,也不得不在人前与我交好。
我的才华逐渐为人所知,容颜变得清丽,颇受君王的宠爱,人人竞相追捧。其中也包括,曾经的那个少年。
他会在晚宴上举着酒杯,想要与我把酒言欢,而我,或转身离去,或转对他人,唯独不愿看他。
在宫中看到他远远走来,我便绕路,不愿与他相遇。若与他相处一室,也是及早离去,不愿与之相谈。他想要亲近于我,我却避他如蛇蝎。
我始终忘不了,那年冬天他的袖手旁观,我无法原谅他,所以不想面对他。而外人看到的,只是三公主与景世子,极为不和,心有怨恨,不同坐,不同席,不相谈,不相遇。
但我却成了他的妻。
到了及笄之年,我得到父王的宠爱,也不过三五年间,却被告知我要婚配了,还将我许给了我最讨厌的那个人,景熙。
旨意是由公公们带着圣旨,来到宫殿宣读的,当着众人的面。这道旨意,不可更改。
我跪伏在地上,高举双手,接过了这圣旨,也默认了这门亲事。心里再不愿,嘴上还是说着,“谢主隆恩。”
三,
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在整场婚事,看着他们喜笑晏晏,我却从早到晚,都毫无半点喜悦。
那身嫁衣很漂亮,她们都说,我穿着美极了。我却只是漠然的抬手,披上了它,无动于衷。
我在摇摇晃晃中,被送往世子府,没有想过逃,也没想过要怎样大闹,毕竟生于皇家,享受了荣华,就注定要失去什么。
新婚之夜,红烛,美酒,佳人。我和他,却相对而坐,两两无言。他想要说什么,我却不想听,将头偏过一边,看着红烛慢慢滴落的烛泪。
终究他只是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吧。”就离开了,这婚房喜床,去睡了书房。
我没有挽留,也没有说什么,始终以沉默相待,在他离去后,上床睡了个觉,做了个梦。我想今后生活,若一直如此,那也不错,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
但是梦里,我梦到,少年时,他救了我,及笄后,我嫁于他,我们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梦醒后,看着身旁空无一人,我知道,那只是个梦,很荒唐的梦。
坊间流传,景世子与三公主的大婚,红妆十里,柳絮飘扬,很美。但新婚之夜,景世子却是在书房而眠,很讽刺。
世人都说,景世子与三公主,这段婚姻,只是政治姻亲,无半点情分。所以,才会在新婚之夜,甩袖离去,不顾佳人在怀。
但,景世子,每天往那世子妃的庭院里,送珠宝,送绸缎,送美食,送侍女,对其恩宠有加,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对世子妃极为恭敬。
这宠爱,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四,
我看着如流水一般,被送往我院中的赏赐,我从不推却,但也从未用过。
在我眼里,他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赎罪,我接受他的好意,但从不改变我的冷淡。
我极少打扰他,因为连话都不愿意与他诉说,他也很少来我这,大概知道不讨人喜。我想,我们就如此这样互不干扰,也挺好的。
天冷了,我的心疾发作的也更频繁,痛的也更厉害了。时常心如刀绞,夜不能寐。
每次心疾发作时,他却都在身边,痛的晕厥过去,醒来后,看到的守在床边的,也是他。
但每次当我醒来,他都会对我说,“你好生歇息,不要太过操劳,对身子不好。”就吩咐侍女,把药端上来,自己就推门离开了。
我不喜他,不愿与他说话,是我们之间独有的默契,所以,他在我清醒时,很少与我共处,和我说话,也不指望我会应答,基本上都是他在自说自话。
但他呢,他对我,究竟是喜,还是恶,我不知道。而我也不想知道,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贪恋着他对自己的好,又忘不了当初的见死不救,只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
五,
很平常的一天,天气不错,太阳和煦,微风轻拂,但世子府,却是有些忙碌而慌乱。原因是因为,他们的世子妃,倒了,而他们的世子爷,暴走了。
那天,他正在书房与大臣们议事,商讨政事。伺候在世子妃身边的丫鬟,前来通报,说世子妃,晕倒了。
那些大臣,就看着他们的主子,听到世子妃三个字,一句话不说,就抛下他们,走了。
他派人去街上请大夫,又差人去宫里请太医,自己赶忙去往她所在的庭院,一路上,只觉得自己走的不够快,只觉得路太长。
待看到她,安静的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摸了摸她的脉搏,很微弱。但,她还活着,这让他那颗狂跳的心,渐渐平息。
大夫来了,太医也来了,但他们都是捋着胡须,摇头叹气。都说性命堪忧,且这种心疾,无法根治,只能修养调理,减轻疼痛,尽量延缓寿命,在日常中,更是受不得刺激。
他指着那些人大骂,说是一群庸医,身为医者,却连最基本的治病救人都做不到。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她,第一次觉得恐慌,他害怕她会突然离去。
他一面派人张贴告示,许下重金,找寻可治心疾的法子,一面却又固执的守在床边,不愿离去。
他看到她醒了,心中狂喜,但还是努力克制自己,像往常一样,看到她醒了,就离开了。
六,
有一农夫,揭下告示,说,小华山上,有一种草药,名曰萆荔,可治心疾。但山中多蛇虫,野兽,且有鬼怪传说,是九死一生的凶险之地。
他将赏金给了农夫,吩咐好管家照顾好她,就带着一队人,准备前往小华山,找寻那从未听说的草药。
他们都说,那不可信,可能只是言过其实,很有可能都不存在,想要劝阻他,别为了莫须有的东西,丢了性命。
他知道,此行一去,可能会找不到草药,甚至自己也会回不来。但他还是想去,他想救她,想把她的心疾治好。
所以,他还是带着一队人马,准备前往小华山,离走之时,未许归期。
我尚处在房中养病,但也听说了他要远行,我不知他要去哪,要做甚,但侍女们都神色哀戚,有些感伤,仔细询问,却也只是说此行凶险,不知世子爷能否回来,故而很伤心。
他们说的话,我都听着,他马上要走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在他出发前一晚,对他,道了声,“保重。”
我心里,其实有些害怕他出事的,害怕他不能回来,但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在他出发之日,站于府中高楼,目送他离去,心中为他祈祷,希望上苍保佑他,平安归来。
七,
很久之后,我觉得过了很久,他都不曾归来。
在他离去后,我每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希望他快些回来。可他连归期都未曾说过,我连个盼头都没有。只能在度日如年的焦灼中,等着他。
他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身材也消瘦了许多。但还好,看着他,站在我面前,完完整整地,活着回来了。
看着一群人,围着他,向他恭贺,询问他是否安康,我也想要上前,问他,有没有哪里受伤,身子是否安好。
但,还是驻足于原地,没有上前,只是看着他进了房间。
回房后,丫鬟端来一碗汤药,说是治心疾的。我不想喝,这些日子,喝的汤药,吃的药膳,已经够多了,但我知道,根本没有,心疾,想来是不能治的,吃再多药,也无用。
丫鬟告诉我,“娘娘,这药,您无论如何,也要喝下去的。世子他,就是为了给您治病,才去的那小华山,九死一生为您采下了这株草药,您万万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啊。”
那一刻,被旁人告诉我,我才知,我有多么愚钝,我辜负了他多少。
端着那碗汤药,我却觉得有如千金重,那是他用命换来的,我已经不知道,他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八,
今生,我最后悔的,就是那年,我没有伸手,救她于寒冷的湖水中,而转身离开。
我是大权在握的世子,却依旧不能随心所欲。皇子夺嫡,暗涌流动,而我这个有权有兵的世子,站队是非常重要的。
我的立场至关重要,一言一行都要再三斟酌,所以,那日,我不能救。只能换来太监宫女,将她从水中救起。她还活着,但也因此患有心疾,并恨我一生。
我对不起她,害她的身子这般不好,但娶她,对她好,为她所做的一切,不单单只是赎罪这般简单。
若只是赎罪,何须赔上自己的一生。
我喜欢她,从那年在荷塘里,她挣扎着不沉于湖底,我看到了她眼里的顽强,到后来看着她一步步获得君主的恩宠,我看着她渐渐长大,也渐渐地,越来越喜欢她。
所以我娶了她,向王上求婚,将她许配于我。不是因为政治,没有参杂利益,我爱她,所以想和她在一起,如此简单。
我知道她讨厌我,恨我,虽然我想亲近她,但我更尊重她,所以,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她要互不干扰,我给她清静,哪怕我对她思之如狂。她不想与我说话,我就自言自语,哪怕我很想听她对我说些什么。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还陪在我的身边,我不能忍受,她走了,我要独自活着。所以,我要救她,我想要她好好的活着。
我们不能琴瑟和鸣,相濡以沫,那就相敬如宾,相伴到老,只要她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