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有鸟群盘旋在夜晚的公路。”
终于,在这无边的荒原上出生入死艰难跋涉了18天后,我看到了一条公路!还有如梦幻般自由飞翔的鸟群!
一
我好像在和幽灵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也可能并没有发出声音。
淡淡的月光下那些鸟儿就像是一群夜的幽灵,黑色的翅膀舞动着,在远处的公路上方盘旋翻飞。有两只突然落了下去,传来几声怪异的鸣叫声。
眼前的公路和记忆中的曾见到过的其它的公路没什么两样。它灰黑色的粗糙的路面穿过荒原,一直通向远方。就像在无数个暗夜里出现的希望,缥缈又绵长。
我疑心眼前看到的只是梦境,或者我已经死去了,这也许就是地狱吧,我想。
我浑身颤抖着把幽灵举过头顶,想让他也看看那群鸟。他一定比我更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梦。
幽灵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眼里幽灵般的绿光一定射向了那群鸟,同时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噜噜”声。
那一刻,我分明感到两颗冰凉的液体从我僵硬的脸颊上划过。
面向鸟群,我跪在了公路上。我的膝盖早已没有了知觉,只感觉公路软绵绵的,好像小时候跪在家乡河边的沙滩上一样。
二
一瞬间,我抱着幽灵痛哭失声,身体颤抖得就像即将被秋风拔下的一片枯叶。
哭过之后,我用刀割断了缠在幽灵身上的麻绳,松开了绕在他嘴上的铁丝。几滴血顺着他尖利的犬齿滴下来。
他好像突然找回了失去的精神,抖了抖背上的毛,抬起头向着月亮嗷嗷地叫了两声。
我把幽灵轻轻地放在公路上,拍了拍他的头。“幽灵兄弟,分别的时候到了,你走吧。”
幽灵终于重获自由,他在公路上走了两步,回头看了我一眼,一下便跳到了路边的灌木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是我的哭声还是幽灵的鸣叫声吸引了那些鸟,有几只竟然沿着公路向我这边飞了过来。
“啊!秃鹫!”我虽然已经虚弱得如濒死的狮王,但还是叫出了声。我想挣扎着爬起来,但双腿已经麻木,膝盖如锥心般刺痛,我倒在了公路上。
无边的荒原上几只秃鹫鸣叫着垂直落下,尖利的爪子深深扎进了我的胸膛……
三
今天是我从飞机上跳下来的第十五天,明天是第十六天。如果明天我还活着的话。
我站在一个光秃的土丘上,望着即将落山的太阳。它的光穿过遥远的太空洒在这无垠的荒原上,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都闪着金色的光芒;其中的一片照在我身上。
此刻的我衣衫褴褛,绿色的军大衣已破旧不堪,裹在我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我把背上的旅包卸下来,把肩头的钢枪取下,丢在身旁。胸前的伤又一阵剧痛,我手扶着胸口坐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望着太阳收回了它最后一丝余辉,我低下头,决定今晚就在这个土丘上度过。
包里的干粮早已用完。晚餐我不想再吃蚯蚓和虫子,便去挖了一些草根嚼了起来,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在咀嚼着枯草。
啊!原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头雄狮!
在那遥远童年的田野里,我曾带着一群伙伴们撒欢奔跑;在那中学四百米的跑道上我曾一马当先,飞过终点,耳畔是男生女生们呐喊的加油声……
她,也在那里。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许多男生女生把我抬起来抛到天空时,我睁开眼看到她正站在不远处望着我微笑呢!
青春的朝阳洒满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她的脸闪闪发着光。
那一刻,她的笑永远刻在了我的生命里,像是我青春岁月恒久的勋章。
四
我为什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她呀!
在我们的战斗机失事即将撞上山崖的那一刻;在我被一个印度兵打得倒地不起的一瞬间;当昨天傍晚两头黑熊把我击倒并用巨大的熊掌踩在我胸口上的时候……
我都想起了她!
也许正是因为她,因为那个如勋章般照耀在我幽暗青春里的她的微笑,一次次拯救了我。
吃完“晚饭”,我把大衣铺在身下,把背包搭在胸口上,躺了下来。想起昨天的这个时候,我和那两头黑熊搏斗的情景,脊背一阵发凉。
那时我刚渡过山间的一条大河,差点被湍急的河水拖下去,葬身下游百米的瀑布中。
我把水壶灌满了河水,正坐在一颗大树下冻得发抖,突然听到背后落叶的碎响。刚转过身,就看到一前一后两头黑熊正向着我跑来!
前面的黑熊身形壮硕,张着饥饿的大嘴,离我只有三步之遥。
我来不及思考,AK47 步枪已经上了膛。只听“啪啪”两声枪响,前面的黑熊身子一抖,停了下来,而后面的一只已经来到了我身旁。
它从上坡跳下,速度极快。见势不妙,我一头滚向树的另一边,枪却失了手,掉在一旁。
我刚想起身,那只中枪的黑熊已把巨大的熊掌踏在了我的胸口上。我闭上眼,等着被熊掌撕裂。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微笑从天而降!闪着无比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我的全身。
一念之间,那把匕首已握在我的手中,插入了黑熊的右眼,然后左眼……
我的左手死死地抓着它的下颚,感觉到它尖锐的爪子已经刺入了我的胸膛。黑色的鲜血从它的眼眶里不断喷出来,模糊了我的双眼……
五
两头熊应该是一对饥饿的夫妻,此刻却都倒在我身旁。
我本想剥下一张熊皮当棉衣——此时已是深秋,我不知道多久才能走出荒原,但此时我已经精疲力竭,对未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就作罢了。
如果没记错,今天可能是八月十五号,一轮明月已从东方升起。
十几日的艰难跋涉,我早已忘记了东南西北,但我依然认得太阳和月亮。
中秋,这本是人间团圆的日子,可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爹娘。躺在这无边荒原的小小土丘上,十五天来,我第一次泪流满面。
我想起了遥远黄河边的那个小院,那里有两棵老枣树,一棵榆树和一棵槐树。
那枣树上结的枣子真多真甜!那一串串榆钱闪着金光!一嘟嘟槐花如洁白的云朵,飘在小院里满是甜香……
我又记起了初中时语文老师教过的那首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时候她就坐在第二排,牵引着我的目光。
她总是那样害羞,被老师叫上台背诗时红着脸,因为紧张,背到“此事古难全”时竟忘了后文。
看她着急地扯着衣角,我身上竟冒了汗。
终于我脱口而出: “但愿人长久……”大家都笑了起来。
结果是她过关了,语文老师却让我贴着墙站了一节课。
记忆中那一节课是我初中上得最认真的一节课!没有看课外书,没有下象棋……那也是我的学生时代上过的最快乐的一节课。
六
高中我只上了一年。那一年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去追求她,给她写信、写诗,为她打架,努力学习……
但她依然没有给过我一个微笑,一句哪怕是“你好”的言语。
其实也不难理解,她的梦想是北大,而我基本上算个学渣,高一一年就因抽烟和打架被停课了三次。
我也想过好好学习,将来在未名湖畔和她并肩行走,然而课程和老师都太无聊,我无法忍受那折磨,不是看课外书就是睡觉。
终于,当我把写给她的第八十一封信偷偷塞进她的桌洞后,得到了她亲手写的十一个字: “我想好好学习,我们不合适。”
渡完了九九八十一难,我的世界最终坍塌了。第二天,我就永远地离开了那间教室。
再后来我去当兵了。
我想皮肉之苦总该比心痛要好的多。直到今晚我独自躺在这里,死里逃生。
七
这一晚,就着月光,就着虫鸣,就着荒原上阵阵的凉风,回忆的闸门一发难收。
除了她,我还想起了五彩的童年,想起了门口奔流的黄河,想起了慈爱的奶奶,也想起了爹和娘。
我曾经深深怨恨过爹娘。他们日日忙碌,在我最需要他们理解的叛逆的青春时代。
有一次我几乎被几个混混打残了,回到家他们却不断地埋怨我没有好好学习……
但此刻我早已原谅了他们,只求此生还能再见他们一面,我一定会跪在他们面前,深深为曾经脱口而出的混账的话而忏悔!
然而,经历过军营三年铁血的打拼,我仍然不能把她忘记。
一连几个小时我都在回忆着她,完全无法停下来。我捂着隐隐流着血的胸口,心痛得无法呼吸!
回忆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她的一颦一笑都那么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
当记忆中的我又一次在操场上被抛起来时,我再次看到了她那张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的脸。
那是她第一次向着我展露笑容,竟也是最后一次!
想到这儿,我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那早已残破的堤坝,夺眶而出,久久难停。
八
已是夜半时分,这时候她一定正躺在大学宿舍暖暖的床上,做着甜甜的梦吧!
不知道她的梦里可曾有过一个我的影子?
远处传来几声狼的悲鸣,我的精神开始恍惚了,即将淹没在滔滔不绝的泪水中。
我不断地自言自语着,滔滔不绝地想要把整颗心说给从小到大遇见过的每一个人听……
我甚至想立刻死去。
在实战演习时我曾摔断了腿,但我坚持战斗,营救战友,死里逃生。在国外维和时我曾被数不清的恐怖分子包围,但我顽抗到底,等来了救兵。
而此刻,我竟然如此地渴望死亡!
在这个广袤无边的小小星球上,万物已然沉睡,只有我被命运无情地遗弃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之上。
我已经坚持了足足十五天,历遍了生与死,熊掌历险,虎口逃生……
今晚,我回忆得太多,太多。这一定是回光返照吧!
九
不知是什么时辰,我似乎真的睡着了,不然,为何被狼群包围了我仍然毫无所知!
一定是狼首幽灵最先来到了我身边。它不小心碰到了土丘上的一块石头,石头从我耳边滚了下去我才猛然惊醒,一把抓住了狼腿,翻身把它压在了身下。
狼群嗷嗷叫唤着围过来,试图群起而攻之。我死已然不怕,哪里会怕它们。
我两拳把幽灵打晕在地上。转过身端起长枪“啪啪啪”射击起来,几只狼应声倒地,其它的哀鸣着四散奔逃。
此时我头脑无比清醒,呆呆地看着晕倒在地的狼首,毫无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它有两尺多长,身形健美,灰黄的毛在月光下闪着金光。
我一直那样盯着它,沉思着万物生灵存在的意义,和它说了许多话……
黎明时分,它终于慢慢舒醒了,也有了一个符合它行为的名字: 幽灵!
在这无比荒凉的大野上,它是土地和丛林的幽灵。
在我即将迈入二十岁的生命里,此刻的我,何尝不也是一个幽灵!
我们同命相连,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十五天的出生入死,现在我终于有了幽灵的陪伴。
剩下的路,我们一定要一起走,不离不弃!
十
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的小床上,一位军医正和五六个士兵说着话。我想发声,却发现嘴上缠着绷带,想坐起来也动弹不得。
这时军医看到了我,赶忙走过来。几位士兵也同时转身。我认出来了,他们都是我的战友!我们一起苦练三年,也一起出生入死!
见我醒来他们一下围拢过来,个个开心地笑着,眼里却蓄满了泪水。
周值,张杨,李辉,江浩然,方俊杰,王晓冲。
没有刘强!没有宋云平!
我知道,在灾难发生后,他们已经成为了烈士,身躯永远长眠于他们所誓死捍卫的祖国的大地上。
后来,战友们告诉我,当他们在那条横穿荒原的公路上发现我时,我已经奄奄一息。
几只秃鹫正觊觎啄食着我的皮肉,还有几只正盘旋飞翔在公路的上方。
令他们感到大为惊奇的是,有一只狼在我的身边跳跃着,似在驱赶着秃鹰。
看到他们下车,它才跑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啊!幽灵,我的兄弟!我饶你一命,带你走了一程,你也知恩图报,救了我一命!
那一晚,是你的眼神告诉了我: 万物有灵!
我在军医院住了四个多月,终于痊愈了。身上有些残缺的皮肉永远离我而去了,留下许多崎岖不平。
我知道,那是荒原赐予我的印记,永不磨灭。
十一
后来,武汉爆发了疫情,我被调赴前线执行了最后一次任务——建设火神山医院,运送病人。
我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日以继夜地劳作着,没有人能看得到我脸上的伤痕和眼里的泪滴。
之后,因为身体原因我退伍了,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终于,我又看到了黄河边那个破旧的小院,看到了滚滚的河水从天边涌来。
我长久地跪在沙滩上,任泪水洗去脸上的尘埃,直到母亲从小院里走出来,把我抱在怀中……
十二
两年后,她也南大毕业了,回乡当了一名老师。我知道,那是她一直的梦想。
而我,在家乡流转了黄河滩区八百多亩田地,经营了一家农场。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转眼我们就到了而立之年。
每当我骑上那匹红色的“幽灵”在我刚刚收获完的田地上奔跑时,面对着金色的夕阳,我总会想起那些在荒原上度过的不平凡的日夜,想象着狼王幽灵正带领着狼群在无边的荒原上奔跑着……
此时夜深人静,乡村别墅里儿女都已经睡熟了,她还在书房里批改着作业。
我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把她抱起来,走进我们的卧室里。
月光从窗外静静地流进来,她的目光似水,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