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花朵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专题活动。


一路上,我被道路两侧的景观植物深深吸引。为了看清这些奇形怪状的植物,我特意让出租车司机靠着右道行走,并放慢车速。

路边的景观带,主要以迎春花和杜鹃花为主。迎春花的枝条被人工培养,拧成花瓶形状,枝条之间倾斜交叉,形成镂空的菱形。光秃秃的枝条在靠近有枝桠分叉之处,同时也是叶子长出之处时,向内扣紧,缩成赞美的花瓶瓶口。瓶口上方繁密的枝桠好似头发旺盛的年轻人理的一头爆炸发型。在迎春花一旁,是另一株复制粘贴后的迎春花。每隔五百米,迎春花带切换成杜鹃花带。杜鹃花也经过人工,做成雨伞状。

想起我这趟旅行的目的,难免冒出一些想法,将景观带现象背后的本质与我旅行的目的做比对。

迎春花形成花瓶之前,杜鹃花形成雨伞之前,经历过多少疼痛。如果类比人类的话,该是抽筋扒皮,挫骨削头,才能形成这般姿色吧。如此这般,该会多么疼痛。不过很快我就释然了,人毕竟与植物不同。人有意识,知疼痛。而人不会被当作植物对待,去起手臂,折其双腿,以供世人观赏。这一切当然要感谢时代。

“这条路的风景很漂亮吧?”司机大概是见副驾驶上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搭讪道。

“是的,这座城市真漂亮。”我故意挤出微漾的笑容,内心却被从未见过的侄儿牵引。

转过几个弯后,我们驶进一条小道,再转两个弯,爬一个破进入一片低矮陈旧的老房子。老房子像一个毒瘤窝藏在光鲜亮滑的高楼大厦之中,以至于所有阳光都绕道而行,留下一片阴影。

很快我就到达目的地——烟火巷二十八号。我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发现这片老房子之所以没被大城市吞噬,是因为它建立在山脚一个陡峭之地。矮房子们高低不齐,不是因为高度,而是因为地基。地基因山势起伏或凹凸不平才不在同一水平线。因为这个原因,这群矮房子之间的公路即狭窄又陡峭。

老房子一律是发黑的水泥墙和青瓦屋顶,显得洋不洋,土不土,显然有一种年老体衰的沧桑感。如果小孩在这里生存,会不会自带成熟呢?我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我长舒一口气,踏进二十八号的无门之门。皮鞋踢踢踏踏,并不是我故意要踩这么响,而是破碎的高低不一的瓷砖实在让我保持不住平稳。

门内是一个院子,一面是山,三面是房。到当你抬头时,却发现各种高楼大厦近在咫尺,却又似乎远在天边。

未看见人,便听见一个小孩的念书声。我再前进几步,一个光头后脑勺便出现在我面前。他坐在一棵榕树下的石凳上,石凳前是一张破烂的折叠桌,有一半被榕树树干挡住,另一半有明显的裂缝。

我环视一周,院子里靠山一角有个女人睡在躺椅上,发出微微的鼾声。我知道那是表姐。我没有出声,并不是不想打扰她,而是害怕。害怕她醒来,会像上一次一样,死死抓住我的手,让我陪她一起跳嘉陵江。

我这次来,是为了两个侄儿。表姐没有抚养两位孩子的能力,迫于母亲的恳求,当然还有我“嫁不出去”却想要小孩的原因,便从海外回来,代替表姐履行“父母”的责任。

我的目光在杂乱无章的院子里逡巡两圈后,始终没有发现老大阿乐。那位坐在榕树旁的小孩该是老二阿航——只因为他那如金佛般散发佛光的光头。

我怀着童趣的心——为了融入小孩的心理世界——猫着腰偷偷朝阿航飘去,想要伸出手蒙住他的眼睛。上次见面已经三年了,那时候他躺在病房,五岁,大概不会记得我了吧。

在我伸出手前,看到他一边念叨,一边画画。

“黑夜越来越黑,星光的亮越来越亮。白日的光也越来越黑,花朵的红越来越红......没写对,没写对。”

我伸长脖子,看见他画的事一朵野花,用的水彩笔,叶子淡绿单薄,花瓣深红厚重。根下是一片片格子,像是砖块,却有不像。旁边用铅笔写着他念的字,分行,大概是诗。

一个八岁的小孩也能写出这么顺畅的文字吗?我不禁立马想到我二三年级时在做什么,纵使我挤破脑袋,也想不出任何与文字相关的画面。拥挤在我头脑中的,要么是在跨水石桥上,抛撒撕碎的作业本,看着它们如雪花飘荡;要么是在泥土马路上,捂着耳朵跟哥哥玩鞭炮;要么就是找同伴跳橡皮筋......

阿航一直埋着头,当他低估完两次后,抬头望向院子对面。那里是个下坡,坡下是其他住户的房屋,屋顶正对着他的光头。屋顶杵在大山的影子里,影子里是一束单薄的花,正立正在屋顶的瓦片上,像守卫。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阿航画的是花原来是有原型的。那一个个格子是瓦片,而非砖头。

阴影中的花,与我来时路上的何其不同。它在影子中显得如此的孤寂,凉薄,好似禁不住一点风雨。正如眼前这位头大身子小的孩子。

我强忍内心的酸痛,单纯的悲悯往往是对苦痛的反向屈服,苦痛不该被赞美,也不该被屈服。每一个人都不愿像那朵花,冷冷清清地扎在瓦片缝隙之中,没有土壤的怀抱,没有大树的庇荫。

有些人出生便在罗马,富丽堂皇,顺风顺水,长大成人,内心却保持一颗童心。就如同我。而有些人,生下来就在玻璃渣中,与血液为伍,与消毒水同住,小小年纪便失去童心。就如同眼前的光头阿航。

我缩回手,只是轻轻嗯哼两声,尽可能地温柔,以免吓到他。

他停下手里的笔,回过头,微笑瞬间从他嘴角绽放。他站起身,平静而不失风雅地说:“钟阿姨,你怎么来了?妈妈在睡觉。”

我半蹲下来,拉住他的小手,轻声说:“我们不打扰妈妈......你画的红花很漂亮呢。”

“谢谢钟阿姨,我还画不好。你看,那朵花谁也画不好。”他给我指那多屋脊上的红花。是呀,那种风雨中脊背挺直如树的小花,谁能画出它的辛酸和期望呢?

“你哥呢?”

阿航指向右侧老房子的二楼窗户,说:“他在玩游戏呢?”

我摇摇头,阿乐我熟悉不过,我并不喜欢那个孩子,跟表姐有着一样的牛脾气。小时候,表姐总爱来我家玩,也总爱欺负我。她认准的事,没人能够改变。当我拿出幼儿园书本跟她争执一加一不等于三的时候,她反手就将书本撕碎,说书上的都是骗人的,我就是知道一加一等于三。我只能揉着眼睛在一旁大哭。上次见到阿乐,正是阿航在医院病床上输液。那时候阿乐七岁,他竟然坐在病床上玩王者荣耀,一边玩还一边呵斥队友,你是小学生吗,会不会玩?我靠,小学生都不如。因此,我对阿乐的印象极其不好。

在我们交流时,表姐咯咯咯咯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她蹦跳着,像拿到糖果的小孩,对我说:“小妹,我们去跳格子吧?”

我转过身,被她僵硬的笑容吓到。小时候,虽然她很强势,可温柔、高兴起来时,总是不遗余力地笑。那是忘我的,可爱的笑。如今这种笑容在她脸上再现,却让人不寒而栗,夹杂着生活的黑暗和对现实的屈服。她学着天鹅的路姿,让人想笑却笑不出来。自从丈夫抛弃她以后,她就这样了。若不是二姨的照顾,我无法想象她们一家三口该怎样生活。

“外婆死了,妈妈这几天发病。”阿航拉起我的手,将我往屋内引,说,“你别理她,她很快会好的。钟阿姨,我们进屋坐。”阿航将我领上二楼,两室一厅,水泥地板,脱坯白墙以及挂满蜘蛛网的天花板。这就是没有栋梁的家庭吗?一股咸味浸入我的喉咙,有些呛。

阿乐靠坐在客厅——进门说是客厅,却摆着两张床——的床头,玩得津津有味,对有人开门进门似乎屋一丝察觉。他蓬头垢面,妥妥的流浪小孩的摸样。反观阿航,虽然穿得破烂陈旧,却十分干净。

“哥哥,钟阿姨来了。”阿航牵着我进门,让我在一个塑料凳上坐下,喊叫阿乐,没有得到回应。待我坐下后,阿航走到靠门转角的八仙桌旁,为我盛一杯开水。

我接过一次性杯子,温度透过杯子,传到我的全身。阿航越来越懂事了。我情不自禁将阿航和阿乐进行了对比,就好像总有些大人喜欢将自己的孩子与隔壁的学霸做对比一样。阿乐出生后,表姐跟她丈夫生活幸福。阿乐半岁,为了上班,表姐跟丈夫商量,让婆婆从乡下上来带娃。丈夫同意了。可她婆婆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上来对她的生活习惯、教育方式等看不过眼,而且总爱唠叨。表姐本就是个脾气倔的人,刀剑相碰,势必火花四起。她丈夫是个大孝子,将婆婆放在首位。矛盾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表姐因此得了抑郁症,吃上了精神控制药物。可是不巧,吃药期间怀了阿航。一家人商量要打掉,可表姐因怀上阿航后,精神状态却好了很多。她坚信,阿航是来拯救她的。因此执意要将他留下。在阿航长到7个月时,产检正常,各项指标也正常。可到了8个多月,产检发现他体内有个黑影,无法判断是好是坏。直到长了一个多月要临盆时才查出来是个肿瘤。

所以阿航出生满月时,肿瘤恶化,不得不强行上手术台。好在手术成功,经过一年的化疗,终于治好。可联记尚小的他因为化疗承受太多的疼痛,也伤害了身体的既能,导致病患缠身。身体上的疼痛或许能痊愈,可心灵的打击呢?巨量的医药费掏空了家底,使得家庭的矛盾越来越大,表姐的病情死灰复燃。在阿航两岁时,表姐的丈夫一夜之间卷款潜逃,不知所踪。表姐也因此彻底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

在没有父爱母爱的世界,在这块见不到阳光的房屋中,阿航和阿乐一样的环境,两人却产生不同的性格。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或许性格天定。就如房梁上开得艳丽的野花,它之所以孤独,大概便是因为其它掉落在屋顶的种子选择了腐烂于黑暗。

二姨去世,表姐的生活尚且不能自理,她的两个孩子又有何依靠呢。我没有太多能力改变这一切,我能做的只能是为两个孩子提供衣食住所。这已经是我的生活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尽管我没结婚,没孩子,家境也不错。可我没有照顾他人的经验,更没照顾小孩和精神病人的经验。更何况,我在国外还有自己的事业。

我不知道阿航和阿乐的未来究竟会怎样,但我对阿航感到欣慰。纵然他生活在黑暗中,也会用给自己小小的双手汲取养分,茁壮成长。

阿乐有阿乐的沉沦,阿航有阿航的反抗,他们都是在自然条件下自发产生的对生活的态度。恰恰也说明了,有些东西,大概是刻在我们的血液中,这种东西让我们敬畏,让我们主动靠近。

我打量两个孩子的生活习惯,观察表姐的状态,跟社区交互手续。我的旅行终点到了,但我迎接的生活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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