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锁匠瓦隆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两重一轻的敲门声,将靠着椅背打盹的瓦隆惊醒。他睁开红肿惺忪的眼睛,侧耳听听,手摸索到胸口,戴上那副老式的细脚花边眼镜,转头看看墙上的挂表,十一点十分。他轻轻摇晃几下脑袋,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瓦隆勾下腰,借助惯性把已显臃肿的身体从坐椅上拽起来,摸索着绕过挂满模具的工作台,顺手抓起桌上一把尖利的长柄挫刀,深吸口气,蹒跚着慢慢摸到门后。

  当第二遍敲门声响过,他大概猜到,是收货人来了。不然,谁会这么晚还来打搅他呢,一个整天给人修锁、配钥匙的老男人。

  瓦隆轻轻扳起门栓,缓缓拉开一道缝,探出半个脑袋。

  大街上静悄悄的。两边的店铺早早就收了工,那几家蔬菜食品店不到天黑也都关了门,店员们不费什么力气便把货架上卖空了,再也无事可做。这里可不比埃尔福特,更不是东柏林。街灯早早就亮起来,放出惨白的光,像一个个警惕而又勤奋尽职的哨兵。居民们吃过简易的晚饭,听听广播,看看新闻,或者与邻居们聊聊天,不到九点就上床睡觉了,只有那些准许营业到十一点的酒馆还保持着灯火通明。维克,哈德,道根斯,那些个没家也没老婆的酒鬼,非得把每月到手的几个钱儿折腾得差不多。花上几十个芬尼或者几个东德马克,要一碟酸黄瓜、半块椒盐脆饼,再把劣质的卡姆巴烧酒掺到贝丁格啤酒里,好让自己醉得快一些。有时等不及回到家,随便在街角找个背风的地方躺下就睡着了。

  “三十多年啦!”第恩那天又喝醉了。他脸上泛着油亮,双脚扭成麻花,一手叉在腰间,尖着嗓子学起广播里年轻女人的腔调,哥达小城是“窗口”,是前哨,承载着友爱、良心和富足的重任!咦……呃……他猛地收起了下巴,打出一个响亮又畅快的嗝,围着的人拍手跺脚,快活得要疯了!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站在门外,双手抄在衣袋里。听到细微的门响,来人把目光从空荡的街道收回,转过身来。路灯将他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到地面和墙上,因为帽沿压得过低,瓦隆只能借着路灯的余光小心打量。他面容很年轻,差不多和他的儿子一般大。身量颇高,长得也算英俊,鼻梁很挺,眼窝像踞伏山脚的两口深潭,闪着幽幽的碧光。他头戴灰色礼帽,身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排扣一丝不苟地系着,浑身上下干净利索,透着超出他这个年龄的警觉、精细和冷峻。看到瓦隆灰白的脑袋,来人缓缓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露出一双亮白的手套。

  他口袋里一定藏着把马卡洛夫手枪!

  瓦隆脑门上一阵阵发紧,指节抠住门框。

  陌生人的右衣袋鼓起一个突兀的尖角,那形状和味道太熟悉了!他仿佛闻到了那钢制套筒上防冻枪油的特有腥味。

  瓦隆有一次就见过那种枪。那次特恩把枪从衣袋里掏出来,“咔嗒”一声,枪口就顶在了他的脑门。那个铁家伙冰冰凉刺穿脑膜的感觉,吓得他尿湿了裤子。他看着特恩慢慢收下枪,踱回到座位,桌面颤动一下,传来一声钝响。

  那把枪做工精细,曲柄流畅,散发着乌漆漆的蓝光,乌黑的枪管像黑曼巴蛇洞开的乌黑嘴巴。

  那射出的子弹呢?

  瓦隆后来常常想,那一定像它嘴里吐出的,那条闪着磷光的分叉的舌头。

  陌生人漫不经心地抬抬右手,手套碰碰帽沿,算是跟他打过招呼。来人显然已很不耐烦,但还是忍着性子没有发作。他好像在等,在等瓦隆开口。

  “您……是?”

  “基尔。”

  陌生人停了几秒,才冷静地答道。


      二、

  “不打算请我到屋里坐坐,或者,喝点什么?”

  瓦隆松口气,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喔……好,好的,先生。”

  瓦隆把挫刀藏到身后,趁着开门,让它贴着墙壁滑落地面。他按下门后的开关,清冷的光影霎时飞满了整个房间。瓦隆闪开门口,脸上堆起谦恭地微笑,“您真年轻!基恩先生。”来人不悦地挑一下眉毛,没有作声,瓦隆赶紧闭了口,身子往后缩了缩,等来人进来,他笨拙地探身出去,朝大街两边看看。

  街上一片寂静。

  瓦隆回身,轻轻掩上房门。

  陌生人立在门边,手套掩着口鼻,好一会儿才适应屋内潮湿混杂着机械油污的味道。他推起帽沿,缓缓摘下手套,在掌心里轻轻挥打,一边用目光扫视这所房子。房子分明已经很旧了,屋顶发暗,墙基发潮,灰白的墙皮一片片儿翻起,活像一只只倒挂憩息的灯蛾子。靠墙堆放着一些物料和几条装着东西的破旧麻袋,杂乱中透着难得的干净整洁。迎面一幅画像,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秃顶男人,目光如炬,凝视着前方。画像下方一张长桌,边上散乱着几把椅子。桌上铺着印有素花的台布,一个托盘里放着把长颈的咖啡壶,几只杯子,半瓶康伯莱烧酒,一小盘青萝卜皮,还有半块吃剩下的面包,配着两只果酱碟子。门首右方一张很大的工作台,台面支架上横拉着几道细丝,吊满了各式各样未开沟槽和牙齿的钥匙模具,挫刀、钳子散乱地堆在桌子一角,一台带砂片的机器在那里随时待命。桌后是一张磋磨得现出斑驳原木色的椅子,再往里另有一个隔间。来人慢慢绕过工作台,手指轻轻划过悬吊的钥匙模具,碰撞出“铿铿锵锵”的金属锋鸣,他侧着身子走去。半间是厨房,一个矮小方桌,两只矮凳,靠墙一个衣柜,几口木箱子紧贴着撂在一起,一台塑壳电视板着面孔蹲在上面,对面是一张简易的单人板床,角落一架木制的窄梯通向楼上,那上面是个杂物间,哥达小城的房子结构大都是这样的。

  男人停在门口,看着眼前这简素冷清的摆设,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来这里几年了?”基尔转过身,看向瓦隆。

  “六年了。”

  “房子你的?”

  “手工社租来的……”

  “您要来点什么?基……基尔先生?酒,还是……”

  “咖啡。有吗?”

  “有,有的,您稍等。”

  瓦隆摇晃着走向长桌,“您请坐,先生。”他从蓝布围裙兜里掏出一块半旧的手帕,把长桌右边的椅子仔细擦拭一遍,又起身摸一摸咖啡壶的肚子。还不错,咖啡还热着。他端过壶,拿过一个杯子倒上,淡淡的咖啡香气从壶嘴里轻盈地流溢出来。

  基尔踱到桌前,提起杯子轻轻晃了晃,凑近鼻端,眉头不可觉察地皱了几下。

  “你这咖啡里……掺了什么?”

  瓦隆一个激灵。他惊愕地望着年轻人,几道绿荧荧的反光从他身后的挂表中飞射出来。瓦隆的喉结剧烈地耸动了几下,这才喘过气来,抖索着手指指着桌上的长颈壶。

  “这……这咖啡……我,我喝过……”

  基尔轻轻放下杯子,点一点头。

  “好了,别紧张!”年轻人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你这咖啡……呵,” 他鼻子里哼出轻笑,“过期了吧?一股哈喇味儿!嗯……改天吧,我送你一盒,那可是正宗的美……外国货!看在你这么多年……”年轻人把杯子推到一边,掸掸袖口,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瓦隆吁口气,用手抹一抹胸口。

  “特恩先生去柏林公干……”

  “唔……”

  “嗯?”

  瓦隆垂下手,无措地望着这位基尔先生。

  “特恩先生去柏林公干,暂时不能回来。你这里交由我来负责,货物,嗯,消息。”

      三、

  瓦隆弓下腰,从工作台桌下拽出一口小箱子。他把箱子端到台上,打开锁头,从里面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小心地剥开,几排崭新的钥匙和热敏蜡片印模被整齐地包裹在蜂蜡夹层里。他检查一下,又弯腰在台下摸索出一个小本子,然后双手端起送到基尔面前。

  基尔收回眼神。他接过布包瞥一眼,那些簇新的钥匙柄上,都沾贴着一条条白色的胶带,胶带上有蓝笔标注的字母编码,后面是一串数字和名字。

  “特恩先生交给我的就是这些,按你们的要求,对着名单重新做了标记,还有那些拓模。”

  “嗯……漂亮,瓦隆先生。”

  “还有一份名单,特恩先生交给你的。”

  “名单?”瓦隆连忙打开小本子,取出一张对折的纸递过去。“名单上的人,他们家里的钥匙也都在里边,也都做了标记。”

  “干得很棒,瓦隆!”基尔接过那张长长的名单,细细地看了一遍,揣进了口袋。“梅德尔森最近有什么动静?”

  瓦隆扶扶眼镜,翻到一页,“梅森,噢,就是梅德尔森,我们都喊他梅森。半个月前他来找我,说他的门锁被人塞了东西,他鼻子都气歪了,说要是知道是哪个捣蛋鬼,一定重重赏他几个耳刮子。我把锁孔里边塞的东西弄出来,顺便也拓了印模。”

  “喏,都在那里。”瓦隆指一指布包,“编号是M—362。”瓦隆低头翻过一页,“梅森和施纳维根关系很要好,他们下了班常在一块儿喝酒。喝多了就搂抱着唱歌或是跳舞,别的没看到什么。对面那个施瓦布,那个中学老师,最近几天他回来得晚,到了家门口,总要抽支烟,张望张望才进门,好像有什么……”

  他又翻到一页,“哦,前天他跟锡匠格鲁贝尔的老婆——那个嗓门很大的女人借了半瓶酱油,讲了个找‘原则’商店的笑话,那胖女人听了,人笑成了虾子。”瓦隆的嘴角也轻轻扯动几下。

  “昨天……”

  “够了!”

  瓦隆吓得住了口。

  “诬蔑!反动!”基尔翻一下眼睛,目光焦燥地闪过画像,两道浓黑的眉毛渐渐皱紧,面色阴沉下来,“该叫他去埃尔福特那些上好的单间里度度假,否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管住嘴巴和……”基尔用手敲敲帽沿,“脑袋!”

  “这里!是产生罪恶的根源。这里只需要一种思想!”

  基尔食指开枪似的在虚空中指指点点,每一下都仿佛戳在瓦隆的心尖上。“跟我们合作了多年,规矩你该懂得!让你收集记录,不是让你胡乱议论!”他指着小本子和桌上的布包,“你今晚的汇报很重要!嗯,签上你的大名吧,瓦隆先生,这些东西等会儿我都要带走!”

  可怜的……施瓦布!瓦隆艰难地吞咽一下,从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根用粗线缠裹的笔芯,趴伏到桌上,在那牛皮纸本子每页的空白处歪歪扭扭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找来一张报纸,小心地把本子连同帆布包包裹捆扎在一起。

  “我儿子……他最近怎么样?”瓦隆虚虚地喘口气,抬头望着基尔,嗫嚅地小声问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这个……” 基尔的眼睛在帽檐下转动几下,“特恩先生没有交待。不过,听说你儿子情况……有点特殊,煽动叛国?”他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包裹着的布包,“话说回来,名额么……永远都紧张。不过,规矩你懂的,你得……” 他顿了一下,“用‘功劳’来换!”

  瓦隆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眼下么,就有个‘立功’的机会……”

  瓦隆像是淹水的人摸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

  “特恩先生打来电话,最近上级安排了一项特殊任务,需要我们弄个好东西,一把万能的,”年轻人用手比划着,“——开锁器。就这么……插进去、拨弄几下……‘啪’地一下,门就被打开了!不用再像现在这么麻烦地搞来搞去。听特恩先生说,你是东柏林有名的机械工程师?哈……你老婆抛弃你跑去了西边,又搞上个高官的女儿,结果……你却把自己搞到这乡下来,不值嘛!”

  瓦隆羞愧地弯下身,仿佛被抽去了脊柱骨,眼睛盯着脚下那双已经走形变样的烟灰色劳保鞋,仿佛看见那里面的两根钻出袜洞无处藏身的脚趾头。

  “时间要快!先作个模型出来。”基尔的语气又重新变得冰冷,“你是哥达最好的锁匠,又是工程师,这对你不算什么难事。如果能把这事干成了,不但为我们埃尔福特大区长了脸,我想特恩先生也会非常满意!这无论对你,还是对你儿子,都会有极大的好处的!不过嘛,关键要看你的态度和……行动!”

  “好好想想吧,时间紧迫!”基尔利落地起身,看着瓦隆头顶已然稀疏的灰发,他神色淡然地轻轻拍了拍瓦隆的肩头,理一理风衣的立领,收起纸包夹到腋下,拉下帽沿,快步走到门口,他按下了开关,静立片刻,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

  一瞬间,仿佛被抽离了支撑,瓦隆一下子软倒在桌边。

  漆黑的冰冷中,他仿佛看见一只只肥硕的灰蛾从墙皮上翻身跃下,它们扭动腰肢,盘旋着,缓缓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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