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林一脚踹开孟曰义家的门,大吼一声:“孟曰义,出来!”
孟曰义悠悠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完全无视程林无法合拢的嘴巴。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包袱,里面有几件衣服,从微微显出的棱角来看,许是还有几本书。
你怎么没走?程林的眼神充满了疑问。但即便如此,该做的事情仍然要做,程林对跟进来的衙役吩咐道:“逆犯孟曰义,构陷上官,勾结叛匪,拷回严审!”
孟曰义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抓进牢里的准备,想来王安那个卑劣小人也不会放过自己,可是一听到这个罪名,还是吓了一跳。勾结叛匪?这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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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孟曰义在河阳府任职。依大梁成例,每年冬天,州下所辖各府需向节度使汇报一年为政得失、钱粮盈损,同时节度使向各府秘密派出观风使,暗中调查民生、考察民情,总结之后直接向节度使报告。如观风使认为州中政治糜烂、上下勾结,也可直接向朝廷密报。州府报告和观风使报告两相比对,既是预防州府报告报喜不报忧,也是为政者一番爱民之意。出于尽可能保密的考虑,观风使的人选向来是在州府文书小吏中挑选,避开有一定地位的官员,这样即便到了地方上,也不会有人认出他来。观风使制度在国朝初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近几十年却慢慢变了味,成了平日难见荤腥的州府小吏们捞取外快的渠道,观风使的报告和州府报告一唱一和,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直到这一年,观风使的位置轮到了孟曰义头上。孟曰义平日里工作倒是一丝不苟,可是在同僚关系上相当不近人情,油盐不进,一向是面折人过,即便是对上级也一样,常常搞得人下不来台。历任上级对他的评价都一样——“可为干将,不可为心腹。”这也是为什么孟曰义干了十来年,直属上级一个个都升迁发达了,他却一直原地踏步,仍然做着最底层的苦差事。这次选他为观风使,未尝没有现任上级看他提拔无望、可怜可怜他的意思在。
孟曰义分到了海楼府。得益于自己的偏执性格,孟曰义在州府里没有几个朋友,大部分人都受不了他。只有李甘棠除外。
两个人认识是在数年前的上元节灯市上,几个浪荡衙内调戏民女,小姑娘惊惶无措,挣扎之中撞在了正沉迷于灯谜的孟曰义身上。孟曰义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一腔热血上头,霎时忘却了先贤清静无为、不敢身先的谆谆教诲,跟几个衙内打在一处。虽说少爷们整日沉溺酒色,身体虚浮,但天天案牍劳形孟曰义也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是以一敌多,不一会就被按在地上一顿胖揍。幸亏路过的李甘棠拔刀相助,三拳两脚解决掉几个衙内,不然孟曰义在病榻上起码要躺个一年半载。事后李甘棠被上级大骂一顿,在总旗的位置上三年没有动过。好在李甘棠天性达观,加上家境尚可,也不在乎升官发财,倒是乐得清闲。
“这朝廷纲纪是愈发松弛了,底下的人根本不受国法约束,节度使倒成了土皇帝。只要节度使不过问,这些蠹虫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脸上淤青刚刚转黄的孟曰义请李甘棠喝酒,耳热之际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李甘棠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专心致志对付眼前的那只扒鸡。这扒鸡是青州平原府名产,肉烂脱骨,肥而不腻,配上一壶烧酒,当真是人间至味。孟曰义见李甘棠不愿搭话,也只好轻叹一声,收、藏起满腹的家国大事,扯了一块鸡脖送入嘴中。眼看一只鸡被李甘棠吃了一半了,再不下手怕是连骨头都没得啃,这燕子楼算是河阳府数一数二的馆子,好不容易狠狠心来一趟,可不能全便宜了这小子。
李甘棠打了个饱嗝,拿起酒杯,心满意足地用一口酒把最后一块鸡肉送下了肚,方才对孟曰义开口:“我说孟夫子,你既知这世道不古,何必又以卵击石?我看你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你这体格,打得过那几个人?”
孟曰义终于等到了这个话题,脖子一梗,顾不得擦掉嘴角的油腻,正色道:“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虽千万人吾往矣,区区几个色中饿鬼,何足道哉?”
“就算你打得过,他们回头叫来家丁府兵找你麻烦,你又要如何?”
“报官!朗朗乾坤,岂容鼠辈猖狂!”
“他们家老子就是官,他们会抓自己家儿子?到头来不还是你倒霉?”
“我……我光明磊落,无愧于心,我……我就算到皇上那里我也是有理,我有何惧!”
眼看孟曰义脸上红了一片,李甘棠摇摇头:“我看你不过是逞一时之快罢了,别拿什么大义来给自己戴高帽子。你若真是心怀家国,就该小心低调。你救了这一个女子又如何?天下女子万万,被这种败类糟蹋的有多少?你救得过来吗?你自去送死,本不足惜,世上多得是你这种傻子。但河阳府死了一个你,天下就少了一个自诩清正的人,鼠辈必将更加肆无忌惮,你可甘心将这世界的公道拱手让人?何不留此有用之躯,徐图大事?”
孟曰义张口结舌,隐隐觉得这番话有些道理,却又不愿承认,试图从以前看过的书里找出一两句反驳的论据。李甘棠没给他准备论据的时间,拿手背抹了抹嘴,又取了块湿布擦干净手,起身向孟曰义告辞:“孟夫子,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世道就是如此。多谢今晚款待,下次某来做东,咱们去尝尝东武府的烧肉,我知道一家小店,手艺真是绝伦无匹,啧啧。”
孟曰义慌忙起身,感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只能看到李甘棠的背影了。
这次出任观风使,即将赴海楼府公干,事关机密,孟曰义自是不方便告诉李甘棠,只好托人留了个信,约定公事毕了再一起喝酒。孟曰义不会想到,他的命运,将会从此踏上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