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我最难过的时候,在他离开后,我从河西走到河东,又从河东乘公交折回河西,我的狼狈被头顶的烈日都看在眼里,嘲弄的意味全部凝成背颈上密密的汗珠。
我想起他在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山脚下买冰茶,他手上沾满塑料杯凝结的水珠,然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凉爽消暑。我们也一起坐在街边的小食店,在冒着白气的空调下面看着街上行迹匆匆的人们。我们在酒店做爱,把窗帘拉开裸着身体俯视那些泛着钻石光泽的耀眼的车辆。那些时间被我从皮肤肌理、街角沙砾的细节,到整段时光的回顾,逐渐品啧的索然无味。
想他的念头,随即快速被步行街的广告牌、打扮清爽的男生、桥上的游客和穿梭来往的士塞满。而这满满当当拥挤着的思绪,紧接着在晃晃悠悠的公交上被细细抖落,空虚一下子涌来。
在他离开前,我不会去分辨满足与空虚的区别,在他离开后,他曾经存在的记忆,仅够十分钟的满足感,剩下的空虚,壁褶分明。
星期一是游戏日。谁先说话谁就输,谁先追问谁就输,谁先沉默谁就输,谁先说“想你”谁就输,谁先用“我中午吃了……”这样的句子开头谁就输,谁先用“我去忙了”这样的句子结尾谁就输。精明的玩家总是胜负五五分,彼此都不难堪。
可多的是不精明的玩家,我八点醒来,每隔五分钟点开和他的聊天记录,我九点发出了第一句话,十点问他是不是在开会很忙,一直到十二点,我中间去冲澡然后躺回床上,头发又压乱了,接着打开书翻了几页,可我像文盲一样看不懂任何一句话,然后我开始听音乐软件的日推,有几个评论很好笑,我想发给他。十二点,我说你吃饭了吗,我要准备吃饭了。下午客户打来电话追问我关于项目执行进展和嘉宾的沟通的情况,我看到他给我发信息吐槽领导又在办公室发脾气,我说客户真是甩手掌柜,什么事都让我们来做,真是要忙死了。他说宝贝别生气,加油哦。
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我脑海全是这样的念头,他最后喊一声“宝贝”,避免了零比分的尴尬,做了最后清算。
星期二要解题。圣诞节、情人节、春节、妇女节、重阳节、儿童节……我们要过哪个节?如何去过?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他和我推导过程,论证结论。一起规划如何度过节日、纪念日的我们显得都很开心,尤其彼此认可的庆祝方案渐渐明晰,我们确信这个见证感情的结果中,离不开自己的功劳。
“有你真好啊。”(当然我为这个节日增添了更完美的注脚)
在这些庆贺或不庆贺的节日里,充满了我们疲于奔赴来试图给感情证明的身影,这些身影被刻在灯罩上,旋转着供人欣赏事态发展。麋鹿拖着橇,圣诞老人背着礼物包,在大雪的夜里,他在楼下抽着烟,我在他旁边吐着雾气。
大人都知道,灯罩里没有故事,只是剪影。答案如果是零,答错的结果反而都要更有意义,且有错误的逻辑成立。
星期三独立日,商店都在说人要对自己做些体己的事。自己和自己亲近,自己和自己对话,自己和自己和解。
中午十二点我在网店上定了减脂蔬食,包装是环保材料,用海洋垃圾做的。跟着APP做了两组MIIT训练,我气喘吁吁地躺在瑜伽垫上,歇息完坐回沙发我翻开《恶之花》。数不清第几遍读到《致读者》,“忧郁和理想”这个组合还是会令我悸动,从“愚蠢,错误,罪恶,还有锱铢必较”到“猴子、蝎子、秃鹫、毒蛇,林林总总”,我合上书,翻开杂志。接着手从铜板纸张上划过捡起手机,上面显示着时间,中午一点半。
我气极败坏地回想这精致的一个半小时,明明想摔碎却又舍不得摔碎的被我虚伪支撑的一个半小时。这样的矛盾来自于时间的线轴划过后,我发觉自己陷入不可自控地发福,皮肤不可逆转地衰老发黑,皱纹逐渐增多,我像一团发酵的面团,散发酸臭,变形黏稠。我只好狠狠地抓住腹部的赘肉,抓得指痕深烙,抓得疼痛感持续锥进脂肪。在成年这回事像病毒一样侵蚀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将颓然倾翻。这三心二意的精致时刻,成为我雕琢演绎的一个半小时,并借此承载了我值得被爱的全部。
星期四,昨天那些体己的话,我从未对他讲过,所以我一直有疑虑和担忧:如果他只认识一个半小时的我,我有种把这些话说给他听的冲动。
这种疑虑和担忧不停地重复在我的脑海,尤其在他今天问了我十四次的“在干嘛”,喊了我二十三遍的“宝贝”,说了三十六次的“想你”。我仔细盘算着这些数字背后可能存在的答案,甚至于开始怀疑自以为的私密话是不是早就昭然若揭了,否则为什么不是喊二十四次的宝贝,说一百三十六次的想我。
在今天,他认识的我,是我认识的我嘛?如果他认识的是我认识的我,他还会说好听的话来传达亲密的感情吗?如果他认识的是我认识的我,他还对我说好听的话,是在隐瞒或安慰我什么吗?如果不是隐瞒或安慰我什么,那个散发酸臭变形粘稠的我,哪值得这些啊,毕竟被我虚荣支撑的那一个半小时,才是我寄托感情的全部。
晚上八点,我和他说我今天头好痛,要早点睡觉,他说是不是感冒了,记得吃点药。真是没用的废话,我的疑虑和担忧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我看了看他八点最后的那条回复,回道家里没有药。
他是醒着还是睡了?我猜想着。
星期五,没有什么时候比星期五更令人开心了。我醒很早,即便睡眠不足也格外神清气爽,于是我决定去早点摊吃早点。上班的人占满了座位,我在旁边等着上一桌人吃完,刚落座对面便迎来一张脸,他问我这里有人吗?我说没有。
这个男人脸颊硬朗,深棕色的肤色,剪着短发,鬓角很干净,额头有细密的汗水,眉毛菱角分明,五官谈不上精致,不过显得很舒服,感觉淡化了脸上其他部位的锋芒。
我看到他穿着跑鞋和运动裤,我决定和他同时吃完早餐,然后再借口和他一起跑步。他需要上班吗?如果不需要,去他家或者来我家,我们可以坐着聊一会儿天。
我很久没有喝酒了,他会对喝酒感兴趣吗?周五晚上喝酒是不错的选择,虽然我酒量不太好,可和酒量好的人对饮多无趣啊。如果没有醉酒的事故,怎么给他照顾的机会,听我倾诉的机会,打破沉默触碰肌肤的机会。
在我被体己话所带来的疑虑和担忧折磨之后,在远离自我的无穷辩证后,在置弃对那份感情的定义、定位、试探之后。酒醉的我,在眼前陌生男人的爱抚中享受麻痹的愉悦。
在星期五莫名的兴奋里,我偏离爱情的命题写作。
星期六在宿醉中醒来,来自他的消息占满了手机锁屏,他说他来看我了,现在在来我家的路上。
我不太记得之前是否有过想象,当他站在我面前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当门打开的时候,他被楼道照进的阳光映的发光发亮。我脑海里闪过我输了那么多局的游戏,和他精心策划过的节日惊喜;以及他在一天里喊过的那么多次的宝贝,说过的那么多次的想我;还有相信我编造的头疼借口,笨拙地关心我要记得吃药。
他在门口散发着光芒,令我相信爱情的真实,为这第一次的见面,渡上了金色的相框。
我说,我们去逛街吧,我带你逛这个城市,带你去我常走的路,喝我爱喝的饮品,我还想要抱着你,在酒店的床上,甘之如饴地拥吻做爱,让你靠近我,靠近我,靠近我的一切。
他微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