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风

我属羊,12月的羊,用老辈的话来说,冬季的羊是没有草吃的,可能会一辈子饿肚子。可是,妈妈却告诉我,其实我属蛇,12月的蛇,是一年中最丰满的时候,一生都不会缺衣少穿。

直到如今我也一直不确定,我到底属什么,我只知道,我出身于12月31日,那是一个寒冷的不能再寒冷的冬天。

   那个冬天,我几乎是见不到爸爸的,用妈妈的话说,瞎子跳井,哪里都背风。妈妈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指责爸爸一直在四海为家,置妻儿老小于不顾,其实,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的爸爸不过是为了挣钱养家,他一生最大的优点,就是抓钱,最大的缺点,就是喝酒,最大的特点,脾气差,然而最值得怀念的,就是他的善良。

妈妈就这样在那个寒冷的冬季生下了我。

我出生后的第二天,就是元旦,妈妈拿出一本新的日历,挂上墙头,然后又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披衣起来和面,然后,又顶着寒风到外面披柴。

    除了要喂饱襁褓中的我,顶着寒风回来的还有两张等着吃饭的嘴,那就是刚刚放学回来的两个哥哥。大哥比我大十岁,小哥比我大八岁,他们都在村上的学校读书,中午的放学铃声一响,他们就像寒风里的两个小陀螺一样,一路疯狂的向家里跑去,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串深深的脚印,一直延绵不断的伸向远方。

     大哥比较老实内向,二哥调皮好动,大哥的手掌大,个子高,二哥的个子矮,鼻子直。妈妈一边生火做饭,一边将和好的面揉成了一个个好看的面团,圆圆的,白白的,它们静静的躺在那张老旧发黑的案板上,像一个个可爱的胖娃娃。

   妈妈缕了缕落在前额的一缕碎发,又用力的锤了锤后腰,然后就麻利的将那些小胖娃娃一个个放进面前的那口大黑锅的大蒸笼里。此时灶堂里的柴火已经窜出一片又一片通红的火焰,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响声,整个屋子里就开始充满了生机。

二哥推开门,像背课文一样,张嘴喊了一声妈,然后就是那句东北小孩再熟悉不过的话:妈,饭好了吗?今天吃啥,我都饿了!

二哥说完就凑近了锅台不由得将他的一双小黑手伸进了锅里,妈妈急忙上前,一把打掉这双小手“你个馋鬼,赶紧洗手”。

     二哥也不恼,乖巧的跑去拿脸盆,然后熟门熟路的跑到那口停在酸菜缸旁边的大缸里去婹水,哗哗的水声传来,妈妈笑了,她的眼角堆满了皱纹,细细的纹路布满了脸庞,那些不深不浅的丝丝条条将妈妈那张原本美丽无比的脸庞好似要割裂开来,但是,那些经年的沧桑却没能掩盖妈妈曾有过的美丽,无论从怎样的角度来看,妈妈都是好看的。

没一会,大哥在炕上放好了小桌子,二哥也一路小跑着将那些好看的小白胖娃娃端上了桌,嘴急的二哥,还是没控制住在胖娃娃上大咬了一口,小小的牙印一排排的印在胖娃娃上,这时候的二哥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们先吃,吃完了赶紧去学校。”

妈妈一边说,一边拎起水桶走了出去,门外十米远的猪圈里,还有妈妈养的一头黑色老母猪在狂风里不断的嚎叫,这头老母猪是我们家的功臣,每年都能下四五窝猪崽,卖猪崽的钱,有时给大哥买了铅笔,像皮,有时,给二哥买了大白免奶糖,有时给爸爸打了二斤高粱酒。有时候,还会用来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奶奶扯一件新衣裳。妈妈养了这头老母猪近十年,这两年它的生育功能不像从前了,胃口也不怎么好,总是体弱多病,但是妈妈和它有感情,舍不得杀更舍不卖,还是好吃好喝的伺候它,当它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的分子。

大哥和二哥一顿风卷残云,两个小鬼吃完了嘴巴一抹,就一步三跳的跑出去了,中午休息的时候短,他们上学这件事,从来没有让妈妈操心过。

妈妈放下手中的猪食桶,走到对面的脸盆架上对着脸盆细细的洗脸,然后拿起干巴巴的毛巾一遍遍的擦着,当她回到饭桌前的时候,发现那些可爱的小胖娃娃都已经变凉了,妈妈伸出手,刚刚将胖娃娃拿到手里,这时的我,忽然醒了,开始嚎啕大哭,妈妈急忙放下手中的吃食,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也许妈妈的怀抱是最温暖的,只一会,我就停止的哭声。

那是我出生的第十一天,妈妈为了照顾我,就坐了十天的月子,那十天,是远在南方的老姑来到家里照顾妈妈,过了十天,老姑就走了,那一年,老姑才十三,也还是个孩子,妈妈念着老姑的好,临走时,给老姑扯了一块当时最流行的布料,给老姑做了一身好看的衣裳。

送走了老姑,妈妈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奶奶常年身体不好,从年轻的时候,就拄着拐杖,她自是不会帮着照顾孩子的。我重新睡好后,妈妈一边小心的放下我,一边再次拿起馒头,却发现此时的馒头都已经变得又冷又硬了。

其实,妈妈更喜欢的是大哥和二哥,在她的思维里,觉得女人生了男孩才值得炫耀,而我的到来,并没有给她带来半分欣喜,妈妈在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在接连生了二个男孩后,就准备不再生养,但是执拗的爸爸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为了让爸爸开心,妈妈只好随了他的愿,于是就有了我。

妈妈性格很好,贤惠又善良,但可能是因为我太爱哭,让妈妈无法专心做家务,所以,温柔到极致的妈妈,有时候也会在我的身上来个大力的一拧,我就哭得更凶了。

那个冬天,为了更好的照顾我,妈妈没出月子就在风里劈柴,喂猪,干活。之后,她的身体更加的不好了。

没多久,就到了年关,爸爸回来了,带回了很多钱,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一大箱苹果和冻梨,大哥和二哥欢天喜地的抱着他们最喜爱的挂鞭跑出去,向邻居小朋友炫耀去了。

接下来,妈妈脸上的笑容开始多了起来,蒸粘豆包,蒸发糕,买糖果,到大集上给全家人置备新衣裳,爸爸还用罐头瓶子给二哥和大哥分别做了一个好看的小灯笼。那细细小小的红蜡烛在瓶子里跳跃,大哥和二哥开心的拿着小灯笼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冻得大脸蛋子通红,像秋天熟透的红苹果,妈妈尖着噪子喊几次,他们也不肯回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大哭一场,妈妈先是温柔的哄着,拍着,时间久了,就有些不耐烦,举起大手就是一顿猛拍,于是我就哭得更凶了,这个时候,爸爸就会赶紧走过来,心疼的抱起我。一边哄着我一边还说,不许欺负我老姑娘。

新年过后,爸爸又重新出去干活,家里的四张嘴都在等着吃饭,年前,因为老叔着急结婚,爷爷急得没有办法,最后爸爸将家里的钱悉数拿给爷爷,让老叔娶媳妇。

善良的妈妈也没有说什么,抱着我一言不发,和爸爸冷战了十天,最后,爸爸要出远门的时候,妈妈还是放心不下,给他装了满满二大兜子吃的穿的和用的。

爸爸这一走,就是一小年,如果不是年关,我们几乎在家里是见不到爸爸的。

后来我再大一点,就爬到了妈妈的背上,为了不耽误做活,妈妈常常用一个宽厚的吊带将我反绑在后背上,一边背着我,一边出去干活,割猪草,收稻子,擀面条,做鞋垫,缝袜子,我就这样在妈妈的后背上一天天长大。

三岁的时候,妈妈给我扎了一个长长的大辫子,那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长发。

那个时候的女孩,想要一个绸子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妈妈却用爸爸寄回来的钱,给我买了好几个颜色的大绸子,变着法的在我的长发上绑出各种好看的蝴蝶结。

小时候的我,胖胖的大圆脸,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有一点婴儿肥一样的小双下壳。我说话比同龄的孩子早,模仿大人的语言惟妙惟肖,村里的大人都很喜欢,来我家的时候,都会抢着抱我,无奈我十分高冷,一般人是接近不了我的,除了我的邻居张二娘。

张二娘是个半聋人,别人说什么她几乎听不见,和她说话就像打架,她自己本人嗓门也很高,她有一个儿子和我同岁,外号张嘎子,张二娘命苦,嫁给张大爷的时候,家里条件还过得去,但是还没等嘎子出生,张大爷的手就因为在队上干活时被铡草机铡掉了半个胳膊,从此永远没了左臂,成了一个残疾人。随后,张二娘一股火耳朵就聋了,家里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村里的人都嫌弃她聋,没有几个人愿意和她说话,可我从小就喜欢她,她抱着我的时候,我不哭,她给我的玩具,我都愿意玩。

可能是因为我太爱哭了,从小,我在村里就是比较有名气的,人送绰号哭巴京。直到四岁那年,家里来了个算命的老瞎子,老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他东一家西一家的走,算完了命就要口吃食,东家不给他也不恼,直接起身去下一家,当他来到我家的时候,恰巧我爸在家,笃信命运的爸爸,一定要把老瞎子请到家里来上一卦,妈妈挡不住,只好让瞎子坐了进来。

不过这一卦,好像是为我单开的。

老瞎子把手里的拐杖放到一边,用那只脏手掌不断的在爸爸的身上摸来摸去,从头摸到脚,再从脚摸到头,不一会,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东家好福相,未来家里定会大富大贵,但是东家有一点遗憾,您命里缺女儿啊,定是三个儿子命,将来若生了女儿,也会早亡啊。

爸爸一听,立即黑了脸:胡说,我的女儿都已经四岁了,她好着咧。”

随后爸爸一把将正在玩耍的我抱了起来,抱到老瞎子面前:

你看,这就是我的女儿,

老瞎子一听,他先是呆愣在原地,然后伸手摸了摸我,接下来又摸了摸他长长的脏胡须,之后又一次连连摇头,

“不可能的,你命里没有女儿,这是天意呀。”

听到这里爸爸愤怒了,一个子也没有给他,而是直接下了逐客令,老瞎子拄着他的那只破拐离去,临走时,依然仰天长叹,

“这是天意呀,东家,如果您真的有女儿,切记要将她当男孩养,否则她定当早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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