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叹口气说:“我听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我杀人时,总希望听他说点什么?”
“可有什么遗言吗?”红抓着枪杆在空中晃荡着,一边说话一边上下左右地打着秋千。这样做使他快乐,虽然同时也有些失落。
“遗言没有,问题却有一个。”老沙喃喃说。
“你问便是。”红恍惚回到了他曾有过的那些幸福时光,那时候的秋千尝有父母在侧,而不是一个又丑又臭的头陀。
“是菩萨的意思?”
“不是她是谁?”红一阵冷笑。
“那老和尚怎么办?”
红低头看了眼树下的老和尚,老和尚恰也仰着脸看他。一滴血滴在老和尚的脸上,老和尚忙用手擦了擦。
“也是俺师傅。”红向老和尚眨眨眼睛。
“那就好。”
“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酒吗?”老沙问。
“没有。”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此时无酒,果然有些失望。
“那还真是遗憾。”
红也有些失望。
“遗憾什么?”老沙问。
红叹口气说:“我听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我杀人时,总希望听他说点什么?”
“我却没甚么善言。”
“若无善言,便是哀鸣也是好的。”
“俺也不是鸟。”
“那必是个可怜人了。”红摇摇头。
“怎么可怜?”
“临到死了,还是一无所有的,岂不是可怜人吗?”
“便活着也是一无所有。”老沙说。
“然而,你就不曾有过什么?”红不免有些同情起老沙来,两只大眼睛在一张小脸上扑闪,分明透出些哀伤。
老沙皱眉道:“非要说起来,只有一样。”
“那是什么?”
老沙失笑:“嘿嘿,有个屁,你要么?”
“何意?”
“俺老沙的屁里有酒香呢。”
红笑笑,就不再理他,继续打着秋千。老沙便笑不出来了,哀求说:“能不能请你不要这样?”
“为什么?”
“真的有点疼啊。”
“谁说的?我倒是挺舒服的。”红不以为然地说道。“而且,真的好怀念呀。”
“怀念什么?”
“好时光。”
“何曾有过什么好时光?”沙僧问。
“怎么没有?有的,有的。”
“在哪里?”
“便是从前。”红说。
老沙翻翻眼皮,看着深湛的夜空,他又发出低沉的呜咽。
“啊,”红欢喜道,“你果然不是一无所有的!你看,其实没有谁是一无所有的,对不对?便是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一无所有,便是可怜的人还有可怜!”
“孙悟空?”黑说。
行者却如未闻,因此不理。
“孙悟空!”黑又说。
行者躲在三藏身后,看着那黑厮一直盯着自己,才畏畏缩缩地问道:“你是叫俺?”
黑不悦道:“你不是孙悟空吗?”
“其实不是。”
“那你是谁?”
“俺是齐天大圣。”
黑就笑了起来,那笑声响彻长夜,甚而惊起了无数飞鸟。
“你是齐天大圣?”黑问。
“怎么不是?”行者问的却是自己。
黑又转向三藏道:“师父?”
三藏也是如同未闻,不语。
“师父!”
被那黑厮的一双熊眼瞪得心里发毛,三藏也只得试探道:“你是叫我?”
黑不悦道:“自然是叫你。”
三藏忙摆摆手说:“可是,俺又不是你师父。”
“已经是了。”
“谁说的?”
“菩萨说的。”
“哪个菩萨?”
“还有哪个?”
三藏就强挤出一个笑脸来,颔首道:“好徒弟!”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黑便屈膝在地,拜了下来。
“即是我徒弟,”三藏笑道,“是否该听我的命令?”
“那是自然,不知师父有何吩咐?”
三藏大喜,便指着那树上的红孩儿道:“把那红衣的小妖精给我杀了!”
黑疑问:“杀他怎地?”
“还是怎地?”三藏反问,“便是给你三哥报仇。”
“哪个是我三哥?”
“还有哪个?便是被钉在树上的那个。”
“那可不好,不好。”黑说。
“却是为何?”
“师父啊,岂不闻冤冤相报何时了?出家人又岂能生杀念,犯杀戒呢?”
“若不杀,便打一顿也是好的。”三藏说。
“那也不好,不好。”
“又是为何?”
“师父啊,这一来,我其实打他不过,二来嘛,也是有悖孝悌。”
“又是为何?”
“其实他是我师弟。”
三藏愕然:“这么说也是我徒弟?”
“正是。”
红这才放开手,跳下地来,向三藏跪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好徒弟!”三藏抚掌赞叹,“这么说,你也要听我的命令?”
“那是自然,不知师父又有何吩咐?”
“你把和尚给我放下来!”
“哪个和尚?”
“还有哪个?便是被你钉在树上的那个。”
对此,红却着实有些为难。“可是师父啊,我刚钉上去的,为何就要放下来?师父啊,你不嫌多事,俺还嫌烦呢。”
“可那是你师兄呀。”
“谁说的?”
“便是为师说的。”
“可是师父啊,却不知死人怎么做我师兄呢?”
“谁说的?不是还没死么?”
“我放下来时,他就死了。”
“便死了也是你师兄。”
“那就让他死吧。”
“可是你看,”三藏在光头上抹了一把,一脸的嫌弃说,“他死便死了,却一直在我头上滴血。”
“那你不会躲开?”
“还有躲不开的。”三藏说。
黑问:“躲不开什么?”
“便是恶心。”三藏把一双血手在僧袍上蹭蹭。
“可是师父啊,你是人才觉得那东西恶心,俺却欢喜的紧呢。”红说。
“能不恶心?他不仅在我头上滴血,还在我头上撒尿呢。”
“都叫你躲开了!”
“还有躲不开的。”
“又是什么?”红问。
“他不仅在我头上撒尿,还一直在我耳边叫唤。”
红就笑起来,说道:“师父啊,你好残忍,他就要死了,你还不许他叫唤几声?”
“跟杀猪似的,听着怪难受的。”三藏说。
黑也笑道:“师父说笑啦,你头上的明明是沙和尚,又不是那猪八戒。”
老沙的哭声在头顶上飘忽,又听他哭道:“师父,师父,我好疼啊,好疼啊。”
“能有多疼?”三藏抬起头来,又抹了抹脸上的沙僧的血。
“痛彻心扉啊,痛入骨髓啊。”
“你就不会忍忍?”
“忍?还要忍?师父啊,俺老沙已经忍了五百年啦,那七日一次的飞剑穿我一百次就会离去,那七日一次的神鹰啄去我的心脏就会离去,可是那随之而来的痛苦和绝望啊却从未离去!师父啊,你教我,你教教我啊,我要怎么才能忍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呢?”
三藏一撇嘴,竟也落下泪来,忙歉意说:“那就没有办法啦。你看,平日里还是你们教的我呢。”
“可是师父啊,”老沙哽咽说,“俺老沙比猪还蠢些,又能教你什么呢?”
“便是教我忍。”三藏说。
“可俺就要死啦,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或者猪是知道的。”三藏说。
“猪吗?可他除了吃喝偷懒,还知道什么?”
“那就得问猴子了。”三藏说。
“可是猴哥已经坏掉了,问不了啦。”
三藏问:“那怎么办呢?”
“没办法了,没办法了——”沙僧已是嚎啕大哭。
“其实有的,有的!”黑在旁边忍着笑。
“什么办法?”三藏又问。
“你把猴子给俺,俺帮你问。”
三藏低头看看行者,那一只瘦小的猴儿正躲在他怀里瑟瑟抖着。
“你要怎么问呢?”
黑笑道:“还能怎么?老黑给他来个严刑逼供,他就是块石头也必开口了。”
“可这猴子天生是个铜铸铁打的,就是当年在斩妖台上又何曾服过一丝软呢?”
红也笑:“那我就用火来烧他,烧他的毛,烧他的皮,烧他的骨肉,烧他的筋,他便是铜也软了,铁也化了。”
三藏失笑:“可是呀,老君的火也烧不化他呢。”
“那我就烧他的心,烧他的肺,烧他的魄再烧他的魂,他便是大罗金仙也死了,也散了。”
“可是呀,如来也杀不死他呢。”
黑就上前一步,一脚踹翻了唐三藏,一把将那猴子抢在手中,切齿道:“你还真能寿与天齐!”
“放开俺,放开俺,俺可是齐天大圣。”行者挣扎道。
三藏咳嗽一声,胃里一阵翻涌,随之吐出一口鲜血。
“还说他是齐天大圣呢。”红一巴掌甩在行者脸上。
“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黑也给了行者一个巴掌。
“别打我,别打我。”那行者用双手抱紧了头颅。
“可他只是只猴子啊。”红撇撇嘴说。
“这更突显了梦想之伟大。”黑点点头说。
“别说了,你再说下去,俺可就不忍心再杀他了。”
“杀,必须杀。有梦的人必须死,必须杀!”
“话虽如此,”红却忧心忡忡似的道,“我听说王八好吃不好杀。”
“怕什么?岂不闻‘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吗?只要有毅力,有决心,咱们一样样试过去,总有杀他的办法。”黑说。
红问:“比如呢?”
“先砍个头如何?”黑反问。
“可我听说‘万事开头难’,这猴头尤其硬得很呢。”
“怕什么?俺偏要讨他个‘好彩头’!”
“那就别废话?”
“不废话!”红笑道,“岂不闻‘言多必失’吗?”
“那就别耽搁?”
“不耽搁!岂不闻‘及时当勉励,岁月不等人’吗?”
“好汉且莫空谈,咱们说干就干。”
“说砍就砍!”
“奈何无刀呢?”黑又问。
“他们不是有把铲子?”
“什么铲子?”
“便是那月牙铲。”
呆子问:“你们他娘的在做什么?”
红与黑回头一看,却见那边铲子的边上立着个猪首人身的怪物,却是那猪头到了。
“啊,欢迎,欢迎!”红热情招呼道,“俺还以为你死了呢。”
猪眯着眼说:“我问你他娘的在做什么?”
“你看不见?”黑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啊,那呆子,你又回来啦!”三藏咳嗽一声,又吐出一口殷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