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脑袋里出现了问题,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似乎也没听人说过,因为有谁叫他傻景柱而跟谁翻了脸,当然还没有人傻到要当着景柱的面这样称呼他,除了他自己。
他总是喜欢在人群当中调侃自己是个大傻子,村民也哈哈一笑,使劲地挥手表示不同意,眼睛里指不定投出了多少个赞成票,景柱看得出来,也满不在乎。他还会经常跟着大伙儿一起乐,别管你们说了什么话,自己听没听得懂,只要大家一乐,他一准儿会在旁边咧着嘴笑,村民们看他这么胡笑一通,更是乐的不能自已了。
一
景柱从小就没了爹,说是他爹张梅福在七十年代中期那会儿,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义务去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挖了河道,这一来二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没了音讯,景柱娘前后托了村里好几个人帮忙去打听,家里但凡值点钱的物件,都被景柱娘换成了现钱,当做脚力费发给了这些人。
还是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消息。
就在她准备带着不满十岁的景柱亲自去找的时候,几个和张梅福一起挖河道的工友突然来到家里,说是他男人偷了工地上的十块钱和一把手电筒连夜逃跑了,工友们也是第二天早上赶工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后来工地上还专门派人找过张梅福,说是一定要追回这笔钱。
那个时候,村子里还没有人胆子大到敢偷拿公家的一粒粮食。
张梅福开了个先例。
听到工友这些话,可吓坏了景柱娘,拿在手里的水瓢不听使唤地掉在了地上,顿时摔成两半,里面的水洒了一地。景柱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只顾着在炕上把玩自己从路上捡来的竹蜻蜓。
竹蜻蜓已经折断了一扇翅膀,景柱站起身,俩手来回揉搓翅膀下的木棒,他的整个身体都像是做好了要随时与竹蜻蜓起飞的准备。
胳膊伸的溜直,脑袋使劲往后仰着,生怕“蜻蜓”起飞时划破自己的脸蛋儿,俩脚一前一后呈弓字型。
下一步,起飞!
“啪!”
景柱娘手里滑落的水瓢在这间小屋子里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专心放“蜻蜓”的景柱被这突来的一声响动吓了一个趔趄,脚底的火炕像是被谁换成了一堆软绵绵的棉花,右脚突然往里一陷,身子向外一斜,顺势就从炕头上栽了下来。
“哎呀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咋回事啊!”
景柱娘抱起瘫在地上的景柱,竹蜻蜓剩余的两扇翅膀也被摔成了四扇。周围送消息的人三三两两的围了上来:“孩子没事吧?你看这事给闹的!哎……”
“谁还没犯过浑呢,要是梅福能回来好好认个错,写份检讨,其实工地上也没打算再追究他什么,更犯不着因为这件事专门做个批斗会,闹的最后对谁都不好,保不齐孩子他爹还会因为这事丢了性命,你说是吧?”带头的工友挤眉弄眼的对景柱娘说。
“这该死的东西,祸害我们一家!你们最好抓住他,别说你们不批斗他,我要是知道这畜生在哪,我非得,我非得掐死他不行!”景柱娘恨的牙齿紧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这时景柱突然睁开了眼睛,对着周围的人咧着嘴笑了起来。
“老天爷呀,幸亏你没事,你那畜生老子已经找不到了,要是你再……”话还没说完,景柱娘就抱着他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看景柱醒了过来,眼神互相对视一番,便摇着头悄悄地离开了。不离开又能怎么办呢?打死这娘俩也拿不出十块钱啊。
从这件事以后的好几天,景柱见人就笑,整天乐乐呵呵的,村子里好多人见了都说这孩子是越长越有福气,不像他那畜生老子,“梅福气!”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不知不觉的景柱已经长到了十二周岁。个子高高的,身子很瘦头却很大,乍看上去像是一根筷子上顶了个土豆,加上他整天就知道傻乎乎的笑,所以免不了受村子里人的挑逗。村民也爱逗他,一天不见这家伙,像是谁家炒菜少放了两滴油,总觉着少点嚼头。加上这一年下来吃不起几次带油水的,所以相比这每日的粗茶淡饭,挑逗景柱便显得更加有意思了些。
“小柱子,恁娘又给你找了个后爹不?”村东头的李二婶子远远的就冲着景柱喊,引得周围一群妇女的哄笑。
景柱歪着头,手里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在地上来回摩擦:“嘿嘿,俺不要后爹,她要找她要,俺反正不要!嘿嘿……”
呵!
这不说不打紧,景柱这一开口更是惹得妇女们狂笑不止:“这傻柱子,笑死我了。哈哈哈……”
“哎,小柱子,婶子给你介绍个媳妇你要不?”李二婶子又喊到。
“俺不要!”
“咋又不要啊?给你介绍个长得俊嘞!”
“俊嘞?”
“俊嘞!”
“嘿嘿,有多俊啊?”
“你想要多俊嘞呀?”
“这个……长得跟俺婶子差不多就行!嘿嘿……”景柱把树枝往李二婶子的方向指了指。
“咦!你看这小子!还怪会说话嘞!”
李二婶子把胳膊肘往上一抬,对着周围的人喊到:“谁说俺景柱心眼少啊?谁再说俺景柱不好,他二婶子第一个不愿意!”李二婶子故意抬高嗓门让远处的景柱听到。
“婶子,俺娘还得让俺回家吃饭嘞,恁别忘了给俺说媳妇!嘿嘿嘿……”
“恁别忘喽!”话音还没落,景柱便已经把树枝丢在一边,往家的方向跑开了。
街道上只留下了妇女们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二
没过多久,景柱娘因为染病也去世了。
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土坯房,房子前的几分菜园地和一头老牛,这就是景柱全部的家当。
村民可怜这半大娃娃,虽说张梅福是个该剁手的,可这景柱平日里可人喜欢的很。别管他肚皮下面装了几个心眼儿,哪怕是个精明的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也难免有过不下去的时候,更何况景柱这孩子整天还糊里糊涂的呢?
东凑凑西凑凑,每家每户自发的拿出一毛三分钱,把景柱娘的后事给料理的妥妥当当。后事处理完之后,那这孩子该怎么办呢?村民又犯了愁。你说他心眼子又不多,还一天书都没读过,这要是把他丢下不管,不过多久就会饿死在外面。
“不行就让他吃百家饭!”众人一齐往说话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村长。
“总不能眼看着孩子没人管吧?多他一双筷子也不算多,每家每户都跑跑,不搁着一家吃。”村长走到人群前头:“住还是让他住自己家,都方便。”
“行,同意!”
“这个主意好!”
“俺没问题!”
“那就按村长说的意思办吧!”
村民你一句我一句的表示赞同。
即使中间夹杂着几个不满意的,也跟着举起了手。村长都已经表了态,他们也不好意思搏了大家的意愿,免的损了自家颜面,还落个小气的名声。
自此以后景柱便吃上了百家饭,村长家为第一户。窝头红薯埂子汤,别管吃的如何,至少每顿都能保证景柱吃的饱饱的,那个时候能够吃顿饱饭就已经算得上是大造化,还管吃的是什么。如果赶上哪家今年的收成好,景柱肚子里也能跟着见点儿油水。
时间一长,村子里别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都知道了有个糊里糊涂的张景柱这号人物。
他不白吃村里的,景柱娘临走前在门前的那片菜园地里已经播下了白菜种子,景柱每天除了去村西头的大沟里放牛,其余时间就是在菜园子里来回逛上几圈,然后拿个木锹在地上翻一翻。村子里如果有人看到,总会调侃他那么几句。
“整天就守着你这几颗白菜翻,难不成还能翻出金元宝来?”
“俺二婶子说啦,多翻一翻能翻出个媳妇来,你要不?”
“咦!你这熊孩子咋说话嘞!我是恁叔!恁二婶子不是俺媳妇呀!”
“没事,多一个还能给你种地嘞。嘿嘿嘿……”
他只会傻呵呵的笑,似乎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会在乎自己说了什么。
今年的大白菜长势喜人,个个溜圆白嫩,景柱挨个把它们刨出来洗干净,又挨家挨户的去送,每家一颗,村长家多给一颗。虽说景柱脑袋不怎么灵光,心眼儿也不那么活泛,可这谁对自己有恩,他可是掰扯的比谁都清楚。
你还别说,这一来二去的,景柱在村子里是越来越受欢迎。谁家有用不完的种子,都会种在景柱家这片菜园子里,慢慢的这片菜园就成了大家伙儿茶余饭后聊天的聚集地。
夏天晚上,老头老太太就会搬着马扎,手里摇着胸口大的蒲扇摇摇晃晃的来到这里,小孩子也你一队他一队的开始了自己的游戏。爷们儿们光着膀子,抽着报纸卷的老旱烟,有时候也会整上二两白酒,凑上一盘花生米几根黄瓜,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谈论着有什么法子让土地多长出几斤粮食,偶尔也会夹杂着一些四人帮时期,谁谁谁挨了批斗,谁又因为什么事被关了牢房的话题,每每谈论到此,爷们儿们的声音就会压的很低很低。景柱有时候好奇就会凑过耳朵去听,不过总会被他们赶到一边:“一边玩去!小孩儿不应该听这些话!”景柱嘿嘿一笑,便走开去了妇人堆里。
妇人们难得的有这么亲近的时候,不过总是谈论一些景柱听不懂的事情,好像比爷们儿们谈论的事情还要高深,还要隐秘似的。其实仔细一听,无非就是哪家的媳妇和自己的老婆婆又打了仗,哪家的男人在外面偷偷搞了漂亮女人等等类似的话题。也难怪景柱听不懂了,他倒宁愿挨上爷们儿们的一顿臭骂,不过也能“盗取”一些他认为的国家大事,干这种事情,他觉得既刺激又兴奋。
到了秋天,园子里的瓜果蔬菜都熟了,因为种了太多的东西,一时间景柱竟然不知道该拿什么,又该分给谁,每家分多少。想了半天干脆不如挨家挨户的通知他们,需要什么自己去取,也不用管谁家的种子,缺啥拿啥,但是不能多拿更不能浪费。短短几年的时间,这小小的几分地倒成了村子里的和谐庄园,平日里都恨不得把自己家的锅塞的满满当当的,但只要一回到这片园子里,每个人表现的都很随和宽厚,像是有谁在这片土地上施了魔法一样。
“俺在这里种了几颗红辣椒,可辣可辣了!俺给你摘几个,回家炒菜浸味儿!”
“俺在这种了几颗南瓜,恁拿回去一个回家熬汤喝吧,这瓜可甜了!”
像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景柱啥也不管,啥也不说,只管坐在自家门槛上,咧着大嘴在那傻笑。
“柱子,今天去俺家吃饭呗,恁大叔割了二两肉,陪恁叔喝点儿去!”村子里的马大婶子热情的邀请景柱。
景柱从屋子里慢悠悠的走出来:“嘿嘿,大婶子,俺不会喝酒。”
“咦!这么大的人了咋还不会喝酒嘞,不会就学,记得去啊,俺跟恁叔在家等着你。”
“行,等太阳上去以后俺就去!大婶子,恁还要菜不?俺家还有老多嘞,吃不完。”
“不要啦不要啦,家里还有嘞。”
……
像这样的邀请也时常会发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景柱吃百家饭的习惯在村子里慢慢的就淡了下来。有时候这家婶子大娘,那家老太太一连好几天都没见景柱往自己家跑,还会专门去景柱家去瞧一瞧,心里嘀咕着:“这孩子不咋不来吃饭了?难不成是嫌俺家做的饭没味道了?”
推开门进去,就会看到一口半旧的大铁锅,里面还有黑糊糊的几片菜叶子紧贴在锅沿儿上,在铁锅的下面是一堆没烧净的柴火,正上方的房梁已经被烟熏的漆黑。往里看去,炕头上盖着一层从墙壁上脱落的黄土,被褥也没有了以前的亮色,用手摸上去像是能挤出几大斤潮水,里面的棉花也缩成了无数个团,没有了丝毫的防寒作用。
一阵风透过巴掌大的窗户吹进来,婶子大娘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哎!傻柱子,这,这哪像是人住的地方呀!”说着无不红了眼睛。
“景柱这也老大不小了,算一算今年差不多虚岁有十七了吧?”带头的大娘问到。
“可不是嘛,你想他娘走那会儿,他才十二三岁,这一晃就过去四年了。”婶子们回应到:“恁是想给景柱说个媳妇?”
“也该有个媳妇帮他拾掇拾掇家了,景柱娘一没,又没什么串门的亲戚,咱村子里的人要是再不开这个口,这傻柱子怕是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嘞。”
“中中中,有空咱们就给物色物色,看有哪家的姑娘不嫌弃,咱就给安排一下,让他俩见一面。”
婶子大娘们就这么一拍即合,给景柱做起了媒人。
三
为了能让景柱正儿八经的娶上个媳妇,可愁坏了村里的二婶子三大娘们。
景柱依旧整天过得稀里糊涂,似乎永远都不知道人活着还有一种不好的情绪,叫“发愁”。
摊上个不老实的老子,好不容易有个心疼自己的娘,可谁能料到又患上了要命的东西,幸好村子里的叔叔婶子爷爷奶奶们好生待他,也算是天大的造化。
村子距离河北仅有几公里的距离,一来二去的好多人家就这样结了亲。
每年这边的亲戚到了那边,回来的时候嘴上保准一抹儿锅底黑,到家还会呲着牙说一句:“他娘嘞,你还别说,吃了几十年的长果(花生),哪里的都不如人家河北的长果好吃,粒儿大,油儿多!烧着吃更香!”说着便拿起湿了水的毛巾,把嘴上的一抹黑擦去。
那边的亲戚来到村子里,也总逃不过一个问题:“恁给打听打听呗,看恁那边还有没有小妮儿,给俺村里的景柱说说。”
“中,男的条件咋样啊?俺回去好给介绍介绍。”
“咦!小伙子长的好着嘞!有精神,实在!就是吧,就是这个脑子不是多活泛,家里就他自己一个人。”
“中吧,俺回去给你打听打听,有了准信俺就过来给你说。”
就这样河北的亲戚也跟着操起了景柱的心,而景柱依然只顾着傻乐。有时候路上碰到个人,也不忘调侃景柱几句:“柱子,听说你快娶媳妇啦,是不?”
“嘿嘿,恁听谁说嘞!俺还没有媳妇嘞。”
“快啦快啦,你说你要是娶了媳妇咋跟她睡觉啊?”路人不怀好意的挑逗着景柱。
“你跟恁媳妇咋睡觉俺就跟俺媳妇咋睡觉。”话还没说完景柱一溜烟的就跑远了。
“恁奶奶个腿儿嘞!别跑!”路人脱下鞋子准备朝着景柱丢过去,誓要砸死这没心眼儿的东西,手刚举起来,景柱早就跑没影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两个月,眼看就要入冬了,好不容易打听到隔壁杨家庄有一个待嫁的姑娘,婶子大娘们也是好赖话说了个尽,最后人家姑娘才勉强答应见景柱一面。
景柱听到消息后高兴的到半夜也没睡着觉,胳膊猛的一使劲从炕上坐了起来,四周环视了一遍这二十平米的土坯房:“嘿嘿,这房子真大,等哪天有空了俺就好好拾掇拾掇,这样新媳妇说不定还赖着俺不走嘞!”
“俺不想见了!”杨家庄的姑娘突然临时变卦。
“咦!你看你这小妮儿,不是说好了今天见一面吗!咋说变就变嘞?俺景柱就在门口等着嘞!”二婶子急的涨红了脸。
“见一面吧妮儿,人家来都来了。”姑娘的母亲也在旁边跟着劝。
“俺早就跟恁说了,俺现在不想结婚,你们非得给俺安排相亲!”姑娘气的声音发抖,眼睛也泛出了泪花。
“哎呀你看这事,要不这样吧,先把这个事给应付过去,总不能让柱子白跑一趟吧?再说俺也没法跟他交代。”二婶子脸上的表情挤做了一团:“就当是帮婶子了,见一见吧妮儿。”
好说歹说了大半天,最终姑娘很不情愿的让景柱进了家门。
“进来吧柱子,人家妮儿叫你过来嘞。”二婶子扯着嗓门往门口方向喊去。
姑娘斜坐在炕头上,脸背对着门口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景柱就拖着大两码的鞋子乐呵呵的出现在了门口,小脚拇指似乎还隐约的露在外面,看到二婶子往自己身上这么一打量,景柱下意识的把小脚拇指使劲往里缩了缩。身上穿了一套不大合身的军绿色外衣,这还是二婶子跑了好多家才借来的,临走时人家还刻意嘱咐,一定不敢给划破了口子。加上他原本就瘦小的身形,乍一眼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受欺负的蚂蚱。
“嘿嘿,大娘恁好,俺是隔壁村的大柱子!今年十……”景柱搓着俩手,身子不自然的就往前倾斜,虽说是在和姑娘的母亲说话,眼睛却早就落在了姑娘身上。
话还没说完脚底一个不小心,身子往旁边就倒了过去,踉踉跄跄的往边上挪了好几步,最后被一个木头墩子挡住了脚,猛的一下子坐在了墩子沿儿上。
“咦!亲娘嘞!你还别说,恁家的板凳还挺硬嘞,把俺的腚咯的生疼生疼嘞!”景柱摸着屁股从凳子上站起来。
姑娘吓的整个身子往后挪了挪,还没等这娘俩开口说话,李二婶子便抢在她们前头:“哎呀,你看你这个笨样!恁大娘还没说话嘞,你可倒好,自己先坐下了!”二婶子哈哈一笑,快步走过去用手使劲掐了一下景柱的胳膊。
母女俩互相对视了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
没过多久二婶子便拉着景柱辞了这对母女,双双回村去了,再不回去怕是要把老脸全丢在了这里。景柱东一句西一句的净说些不着调的话,说完自己还傻笑半天,把人家母女俩搞的是一头雾水。更不知所措的怕是李二婶子了,忙着替景柱解围不说,还得给这母女俩陪着笑脸,表情净剩下不好意思了。李二婶子风火了几十年,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无措,臊的是脸红脖子粗。
路上二婶子不停的数落着景柱,怪他脑子糊涂不会说话,让自己的脸面不知道往哪里放。上午她还在为姑娘临时变卦的事情感到不满,现在心里倒是有点暗自为姑娘感到庆幸了。
九年前景柱的一个趔趄,把自己摔成了糊涂脑袋,没想到今天因为景柱的一个跟头,倒是把二婶子给摔了个清楚明白。
孩子终归还是个孩子,心眼儿不够终究还是得靠命吃饭。老天爷赏的粮食,分到谁就算是谁的,你想施舍,恐怕老天爷自己都看不下去。
“嘿嘿,婶子,你还别说,那小妮儿长的真怪俊嘞!”景柱低着头在后面跟着。
李二婶子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像是听到了景柱在与她说话,又好像没有听到。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低声的说了一句:“俊,再俊你也没那个福气娶到人家!”李二婶子满脑子还是刚才如何替景柱解围的场面,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这傻柱子,你说我多管什么闲事?事情没办成不说,最后还臊了自己的老脸!”
杨家庄回村的路上,会经过一条几百米长的河沟,前段时间由于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雨,让河沟里断断续续的积存了一些淤泥。李二婶子心里只顾着埋怨景柱,眼睛里似乎全是他龇牙咧嘴的表情。
“二婶子”
“干啥!”李二婶子猛的一回头:“哎呦!俺的娘嘞!”被景柱在身后突然这么一叫,脚底下踩了空,“跐溜”一声滑进了河沟。
还没等景柱反应过来,李二婶子已经趴在了淤泥里,衣服上脸上满是泥巴。
“哈哈哈,二婶子恁咋掉下去啦?是想洗澡了不?”景柱站在岸上指着河沟下面的李二婶子大笑。
“祖宗嘞!笑恁奶奶个腿!还不赶紧把俺拉上去!”李二婶子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遭遇,对着岸上的景柱就破口大骂。
没过几天,景柱相亲以及李二婶子掉进河沟的事情就被传遍了整个村子。
一开始就不怎么待见景柱的人,这次可算是找到了大肆宣扬的机会,就差在村口电线杆子的喇叭上好好的喊上他几嗓子。
有说当初就不该替他张罗婚事的。
有说救急不救穷,像景柱这样少心眼儿的,管一阵子是他的福气,管一辈子是自己的霉气。
渐渐的说什么的都有了,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邪乎,还有的甚至还说是他克走了亲爹,又克死了娘。
村子里的老神婆也更加坚信了景柱是被邪灵附了体,注定亲近他的人这辈子都不得善终,就连他自己身上保不齐也是被下了诅咒,不然怎会落得个今天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开始刻意的躲避景柱,尤其是孩子。要是有哪家的孩子在景柱家门口玩耍,过不了多大会儿准被唤回家去:“熊玩意儿!赶紧滚回家玩儿去!在这里瞎晃悠啥!”然后再低声说一句:“当心傻景柱出来把你给吃喽!”
景柱什么都知道,他又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整天就知道傻乐。见有谁在街上聊天,他还是会溜过去,龇牙咧嘴的在旁边看着。村民看到景柱也不再去挑逗他,就随他在旁边这样待着,自行散去。
天气越来越凉,晚上也极少有人再跑出来,景柱就斜挎在门槛上,背靠着门柱,盯着门前的菜园看上好一阵子。
巡夜的人三三两两的走过来,只留下一串串的脚步声,和微弱的说话声……
四
今年的白菜长势不如前几年,个头也不像以往的那么大,从远处看,一颗颗的都像是瘪了的气球,没有一点生气。
每年这个时候景柱就会在院子里挖个几平米大的坑,要是给村民分完还有剩余的,他就会把白菜全部埋进去,免得被虫子咬,也防止被冬天的天气给冻坏。等哪家想炒个菜煮个汤,就可以随时扒出来,白菜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的新鲜。
不过最近几年剩的尤其多,天气也格外的冷。
眼看着大家把日子经营的是越过越好,村子里的笑声也渐渐多了起来。于是该怎么往下发展,一时间就成为了村子里的热门话题。
有点野性子的年轻人大部分进城打了工,也有几个读过书的,做起了自己的小买卖,干的有模有样。剩下一批留在了农村,在留下的一批里又有一部分人憋着鼓干劲,准备在土地上下功夫,发誓要摆脱农民靠天吃饭的命运。还有一些老人坚持着传统农耕,在这些人眼里,能吃饱饭就是一种恩惠,还费什么力气去做其他的。
景柱是一个例外,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生活在世俗里,不懂什么人间疾苦,更不用说看别人的脸色了。
自从景柱相亲失败后,村子里便再也没有人想着去给他介绍对象。现在谁也不想为了一个傻景柱,让自己赔了老脸或者丢了性命。除了个别的老太太可怜这倒霉的孩子,还时不时的给景柱送去几个窝头,生怕没人管突然有一天就死在了家里头,还没人发现。
景柱待在院子里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就会牵上老牛去村西头的大沟里待上一阵子,路上走走停停,全凭老牛的兴致。这头老牛,细算下来还要比景柱足足大了几个年头。
当年张梅福还在家里,景柱娘也刚怀上身孕没多久,那时候牛也年轻,红棕色的毛发,强壮的肌肉和坚挺的牛角无不让人望而生畏,尤其是它那低沉有力的叫声,让人听了既害怕又羡慕。张梅福把它牵在大街上可别提有多神气了,任你找遍全村也找不出第二头如此漂亮强壮的牛。张梅福拿它当儿子来养,它也实实在在的为张梅福卖力气。
每年到了耕种的时节,同样的地界儿,张梅福总比别人提前那么几个钟头干完,然后悠哉的坐在地头树荫下,抽上一口老旱烟。牛就拴在旁边的树干上,地上摆放着张梅福专门给它准备的清水和一把鲜草。
有时候别人家的牛实在不争气,也会把张梅福的牛借去卖卖力气,然后毕恭毕敬的递上一小撮儿烟叶,这还不算完,张梅福必须自己亲自站在地头盯梢,生怕自己的牛受了委屈。
那时候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张梅福家里有一头全村最好的牛。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强壮漂亮的牛,如今也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只有它头上那只弯曲美丽的犄角,还能隐约看出他当年受到村民赞美和羡慕时的风采。
景柱坐在土坡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朝天上比划着,老牛低着头在地上嗅了半天也没见嘴里动一动。见老牛没有要吃东西的意思,不大一会儿景柱便牵着它怏怏的离开了。在路上老牛走几步便要停下来休息片刻,景柱也不忙着赶它,偶尔走过来几个路人,盯着老牛看上一番:“柱子,可得把你家老牛给照顾好喽,它可是你家的大功臣!”
“嘿嘿,恁放心,有俺吃嘞,就不会饿着它!”景柱说着伸手拍了拍老牛的肚皮。老牛似乎是听懂了话似的,抬起头任景柱在它身上抚摸。
天渐渐暗了下来,滴滴答答的下起了小雨,景柱点燃一盏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也显得更加亮堂了些。景柱坐在炕头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的盯着窗户外面,透过窗户,月亮撒进来一束亮光,恰好落在景柱的脸上,一阵风吹过来,满屋子里都充满了泥土的清香。仔细看过去,景柱因为干瘦而凹进去的眼眶里,隐约的出现了两滴泪痕。
算一算,今年景柱也已经有了二十三虚岁,长成了一个彻底的大人。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也不想着去和别人争什么,只要大家伙儿高兴,他自然就跟着高兴,要是谁家有需要帮忙的,别管你愿不愿意,他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去年村子里发大水,把西头四五米深的河沟填的满满的,在河沟附近的几家村民也跟着遭了秧,大水漫过河沿渗进了墙角,一不小心就会房倒屋塌。众人听说情况后纷纷把自家的麻袋拿了出来,装上泥土去拦截大水。爷们儿们到了现场定睛一看,水已经漫上了屋脚,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谁都不敢靠近河沟沿儿旁边,生怕大水渗了进去,一不小心再把人陷在里面丢了性命。正在大家还在犹豫能不能上去的时候,景柱一个健步扛着麻袋就冲了过来,稳稳当当的把麻袋丢了下去,保障了往下的拦截工作。
众人纷纷庆幸这次大水没有给村子造成伤害,一脸泥巴的景柱龇着牙混在人群当中也跟着傻乐。自此以后村民对待景柱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心里却还是会暗自说到:“这傻玩意儿,都不想一想当时是啥情况就敢往里冲,真他娘的傻!”
每每想到自己为村子里做了哪些好事,别管过了多长时间,景柱还是会感到很兴奋,控制不住的时候也会自己突然哈哈一笑,如果被人看到,总会被认为是他脑袋里的问题更加严重了。
“哞……”
老牛的一声嘶叫唤醒了熟睡的景柱,他赶忙披上大衣跑去牛棚,虽说是牛棚,其实就是景柱自己搭的几根柱子,上面铺了一层没人要的草毡,然后用麻绳分别系在了四角。赶不上刮大风还好,如果哪一天刮风下雨,棚子明早儿准会塌掉,每次这个时候景柱就会把牛牵到自己屋里,等天气好转一些再把牛牵出来,一个晚上过去就会搞得满屋子里都是异味儿,他也从不在乎。
景柱提着煤油灯径直走向了牛棚,心里想肯定又是老牛哪里不舒服,不行再把它牵到房间凑合一晚上。
凑近一看,老牛站在牛棚下耷拉着脑袋,见景柱慢慢的向自己靠近,它便把头缓慢的抬了起来,鼻孔里发着沉重无力的喘气声。
“咋啦老牛?是想俺了不?嘿嘿……”景柱把油灯放在地上,手抚摸着牛的脑袋。
老牛的嗓子眼儿里像是卡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发出着低沉的声音,不仔细听还以为是老牛开口说了话。
“走,跟俺回屋睡觉去!”景柱把栓老牛的绳子从柱子上解开,提上油灯就准备拉着老牛往屋里走,不料老牛一动不动。
“咋?恁是看见人家都盖了新房子,嫌弃俺家了不成?”
任凭景柱怎么哄骂,老牛依旧一动不动,他似乎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后把油灯往牛的脸上凑上去一看,只见牛的眼睛上面糊了一层厚厚的翳,在仔细一看还有几滴像是眼泪的晶体。
“你咋啦老牛?”景柱把手伸在油灯的前面,在老牛的眼前晃了晃,老牛没有做出丝毫的反应。
“俺的娘嘞!你不会是瞎了吧?走,跟俺先进屋!”景柱拉扯的更用力了,老牛伸长了脖子,脚底下还是一动不动。
雨下的更大了些,任凭景柱使出多大的力气,老牛都没有随他往房间的方向挪动一步。
“哞,哞……”老牛的声音很小,像是只唤给景柱一个人听似的。
景柱停下了对老牛的拉扯:“中中中!俺不管你了!恁走吧!”说完就放开了绳子。
不料老牛突然一个转身,踉踉跄跄的往大街上走了过去,景柱赶紧跑过去把牛拉住。
“你这个傻牛!人家都说俺傻,俺看恁比俺还傻嘞!下着雨恁这是要干啥去啊!”
老牛停了下来,鼻孔里发着热烘烘的呼吸,景柱看老牛不再往前走,赶紧伸手把牛往房间里拉,老牛像是吃了秤砣一样,非要往大街上去。
就这样景柱和老牛僵持了差不多十多分钟后,他们谁也不再拉扯和抵抗,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
雨渐渐停了下来。
景柱听到了老牛痛苦的呻吟声,老牛听到了景柱低声的啜泣声。
景柱往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老牛面前。
五
景柱杀牛一时间成为了村子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虽说老牛是上了岁数,但平时有谁在景柱家门口经过,偶尔也会听到老牛低沉有力的叫上几声,但奇怪的是昨晚村子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老牛被杀时的惨叫。
“一准儿是这傻子把牛嘴给堵上了!”村民们纷纷咒骂这该下地狱的傻子。
“疯了疯了!这傻子简直是疯了!”
“亲娘嘞!这老牛比他的岁数都要大,他竟然敢……哎,真是傻到家了!”
“你们以后谁也不准和傻景柱说话,小心把你们给剁喽做成肉包子吃!”女人教育着孩子们。
自此以后没人再敢主动和景柱说话,就连以前可怜他的奶奶们也是吓破了胆:“这是要遭雷劈的主儿啊!”
有两个胆子大的也会专程找上门去:“柱子!你这个憨熊,咋能把你家的老牛给杀了!”
“俺也不想啊,是俺家老牛自己不想活了。”
“他娘嘞!我看你也是不想活了!”
村里的三大娘偶尔经过景柱家门口,一抬头看到景柱就坐在门槛子上对着自己傻笑,顿时吓得没了魂儿。
“三大娘,恁还要菜不?俺家的吃不完,都烂地里啦。”景柱冲着三大娘喊到。
“不吃不吃,恁自己留着吃吧!”三大娘赶忙低下头快走了几步。
“咦!真稀罕,以前恁家吃的比谁都多,咋现在都不要了?”景柱心里暗暗想到。
这傻景柱,全村就只有这么一号脑子有问题的,却又傻的可怜。
菜地荒了,白菜也随着天气的转暖烂在了坑里,景柱把它们扒出来的时候,从里面发出的恶臭一直弥漫了好几天。小孩儿闻到了,总以为是景柱晚上偷偷杀了人,然后把他们的尸体全部埋在了大坑里,时间一长全都腐烂发臭了。
有时候景柱在街上看到有孩子们丢沙包,他也会悄悄的走过去,然后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看上一阵子。有谁不小心把沙包丢到了景柱旁边,捡沙包的孩子准会犹豫很久到底要不要去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过去,却没想到景柱自己给捡了起来。其余的小孩儿就会躲在墙后面,他压我我压你的偷看着那个去捡沙包的人,生怕景柱突然从身后掏出一把刀,就把小伙伴儿的头给砍了下来,所以他们的身子使劲往前探着,腿早就做好了要逃跑的准备。
“俺能跟你们一起玩儿不?”景柱对着来捡沙包的孩子说到。
孩子一声不吭,站在距离景柱两米远的地方。
“想要不?”
孩子紧张的点了点头。
“嘿嘿……”景柱对着孩子突然这么咧嘴一笑,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傻景柱要吃人啦!大家快跑!”躲在墙角的一个孩子冲着景柱喊到。
“咦!俺啥时候要吃人了?俺家的白菜还吃不完嘞,都烂地里了。”说完景柱便把沙包放在脚下讪讪的离开了。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景柱再也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久而久之也没人在意他的存在了。
自从老牛死后,景柱白天没事就会自己扛着一个竹篮子,边捡垃圾,边满大街的去捡羊屎牛粪,然后一股脑地把它们全部丢进菜园子里。靠着捡垃圾换来的钱然后买来蔬菜种子,有时候粪上多了,还没等菜发芽就已经被烧死在了地里。
他每年还是会种很多白菜,村子里也没人再去向他讨要一颗,所以每年大部分都会烂在园子里,不过他也不以为然,收拾干净了来年还是接着再种。
时间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景柱转眼也已经四十多岁。
村子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都住上了砖瓦房,还有的已经盖起了自己的小楼房,日子过的是红红火火。景柱哪也没去,他哪也去不了,依旧守着不大的土坯房和门前的一片菜园子,重复着以往几十年都在重复的事情。不同的是,如今国家倡导精准扶贫,每年都会向他补发一些粮食,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时候去年的粮食还没吃完,村委会就又派人给他送来了粮食。
“俺不要啦,家里还够吃的,恁把粮食分给比俺更穷的人吧。”景柱把送粮食的人拦在了门口。
“你就放心收下吧,如今咱国家的政策好了,是不会让你饿肚子的!”打头的人拍了拍景柱的肩膀,心里想着:“比你更穷的?呵!怕是十里八村都找不出第二个来!自己都这样了还装什么无私!”
临走时景柱还不忘说上一句:“恁家要是没菜吃喽,尽管来俺家拿,辣椒啦,白菜啦,南瓜啦,多着嘞!”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傻乎乎的,一点儿都没有变,像是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几十年前一样。
景柱眼看着以前的大爷奶奶们一个个的都入了土,当年踢沙包的孩子们如今也已经长成了大人,很少再有人提及他以前的往事,也很少有人再记得。
路上遇到村民他还是会对着别人傻乐,别人也会冲着他问一句:“吃了不,大叔?”
“吃了吃了,俺吃的好着嘞!”
村子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他杀老牛的事情,只有上了岁数的老头老太太们,还依稀记得当年那个被村民当做瘟神的傻景柱。偶尔给孙子们讲上那么几句,孙子们也就权当故事听了,从不会去追究故事的真假。
六
不知道什么时候景柱从垃圾堆里捡来了一台收音机,去镇上找人那么一捯饬,竟然也能哧哧啦啦的发出一些声音,从此景柱没事的时候就会坐在门槛上,把收音机放在脚边,然后倚靠在门柱上仔仔细细的听着里面含糊不清的广播。
“真好啊,啥也不愁。”路过的村民偶尔也会发出这么一句感叹。
实在听腻了耳朵,他便会在村子里扛着麻袋来回逛上几圈,见地上有了垃圾,便会把他们捡起来装进袋子里,能卖来换钱的就存起来,不能换钱的索性就把它们丢在河沟里,一把大火全部烧净。
要是哪天见山沟里升起了浓浓的黑烟,一准儿又是他在销毁“病毒”了。
“这些脏东西可不能留着,外国的病毒传过来了,俺得把它们全都烧死,免的感染了大家伙儿!”景柱嘴里念念有词,恐怕是听到了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广播,然后自己又把零碎的信息重新组装了一遍。
有时在谁家地头儿上放了火,主人家看见以后也不会去呵斥他,待景柱走远以后再赶紧拿铁锨盖上一层沙土,把火扑灭,生怕火势蔓延祸害了自家的作物。
谁会和“傻子”一般计较呢?
天渐渐暗了下来,景柱扛着一麻袋的塑料瓶纸箱子回来了。
“你是柱子吧?”
景柱被一句低沉沙哑的声音绊住了脚,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八十岁上下的老头站在家门口,房间的门已经被打开了一扇。
“咦!恁是谁呀,咋跑俺屋里去啦!出去出去!”景柱丢下麻袋往门前走去。
凑近一看,老头完全是一副乞丐模样,身上的衣服竟然比自己的还要破烂,几米开外都能闻到一股从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儿,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显然是个蹁子。
景柱顿时生起了怜悯之心。
“你看俺家也挺穷的,恁要是不嫌弃,就先跟俺在这屋睡一晚,明早再走!实在不行俺再分你点儿粮食!”
老头艰难的迈出门槛,回头看了看这低矮破烂的土坯房:“柱子,俺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有人托俺给你带个话。”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但是让人听起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嗓子眼儿里往外吐:“恁爹对不起你,对不起恁娘,对不起,对不起。”他很平静,又让人感觉他说起话来毫不费力。
在景柱印象里,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父亲的概念,今天突然被眼前的这个老头一提,他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
等景柱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老头已经消失在了街道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景柱就被一阵急促的拍打声惊醒,是有人在敲门。
“赶紧去看看,有个要饭的死在恁娘坟头儿上了!”
七
菜园子彻底荒了,一切都在变,人在变,房子也在变,只有这间已经破烂不堪的土坯房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光彩,又格外瞩目。
景柱偶尔也会想起当年的老牛,自言自语一番后,坐在门槛上继续听着含糊不清的广播,似乎没有人在意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什么,就像没有人怀疑他是否真正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