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是谁说的了,总之是,要极俭省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面貌,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
我曾观察过许多人的眼睛,新生儿的,少年的,中年的,老年的……突然有一天发现,打开眼睛这扇窗子,我似乎能窥见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许是因为刚和这个世界遇见,婴幼儿的眼睛宝石一般,总是闪着好奇和晶晶亮的童真。这时人的眼睛真真是宝石,珠玉一般的存在。恐怕连天上的星星见了这样的眼睛也会黯淡几分吧。
但到了中年,情况似乎就急转直下了。大多数中年的眼睛是疲惫的,布满血丝的。造成这种情况的,有迫于生计四处奔走的劳累,有饮酒狂欢通宵达旦后的孤单,有家庭琐事鸡毛蒜皮的烦躁,有梦想不在理想落空的落寞,有刻意装饰美化自己的虚假……但无论是何原因,只要好好睡上一觉,那双眼睛就又会重获些生机。
《红楼梦》中,宝玉对女人一生有这样一个绝妙评价:“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颗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其实每个人的眼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但是老人的眼虽不及年轻时光彩动人却有镇定人心的力量。著名作家白落梅曾在她的作品《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中写到:“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而这看外界有些模糊的,甚至看不清亲人的脸的老人们的眼睛何尝不是安静的,通透的,明白的呢?
我的老奶奶今年已有九十八岁高龄,我的姥姥也有六十多了,她们虽年纪相差这么多但都很喜欢拿一个小马扎到街上坐着,看过往的车流,看行色匆匆的行人,看街边树上偶尔飞过的鸟雀,什么都尽入眼底,又或者什么都没在看。
但不同的是,老奶奶的眼确乎是几近看不到的地步了。因为每次我从她跟前走过时她都没有喊我。直到我上前提高音量,跟她打招呼,跟她说一声“老奶奶,你又给这坐着啦。”她才睁大眼,努力想要看清这跟她打招呼的到底是哪家的娃娃。认出我又指着自己说“你看我这眼快瞎喽,这耳耷(山东方言,指耳朵)也快聋了。”每每看到她那目光涣散的眼,我都很心疼她。也会想她虽然儿孙绕膝,寿命很长但她应该是很孤独的吧。她的父母,老伴儿,朋友甚至是孩子一个个地离她而去,只剩下面的孩子和孙子……其实彭祖有何乐,殇子又有何哀呢?不过是寿命长短罢了。
姥姥的眼虽然不像老奶奶的那般,却也是不能像早些年的时候远远的在街角那认出就是我来了。只有我走的离她足够近,她才能认出我来,向我远远地招手,静静地坐在那等我,一如小时候坐在街角那等我扑进她的怀里那样。正如张爱玲说的那样美人老了,但眼睛却还未老。看着那双眼,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还是儿时我熟悉的那双眼。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一个老爷爷正坐在窗外的折叠木椅上,出神地看向马路对面。他的神态安静从容,游龙一般的褶子布满了手。
我想这正是我追求的状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