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已经走了15年,她活了68岁。一直健朗清爽的她,突然在我大四那年的秋季,在她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后的第18天离我们而去了。一家人的心痛和心碎,就这样在那个令人触不及防的晚秋冻结成霜。
和奶奶有关的幸福记忆,似乎都在从眼下生活一时回不去的田园牧歌里,那里有我在乡村度过的童年和少年岁月。想来那时也有那时的种种匮乏,但回想起来是记不住什么不如意的,只有甘甜。
我对三四岁之前的事情,后来被告知的也有几件说得上来的大事,比如我因为头部长满了疮而在塘栖住院,但自己却完全没有记忆了。我记住的是,我小时候是住在爷爷奶奶的房间的,当时是个二层楼房西屋的大统间。爷爷奶奶的床在前半个屋子,我的在后一半。房间里还有一个14寸的黑白电视机,我是在那台电视机上看过亚运会的转播,后来也看过香港回归的直播。我真的不知道,奶奶半夜是否得经常起来看看我有没有蹬了被子,但我可以肯定奶奶会把仅有的好吃东西放在我的床头。我们一起看完西游记,我喜欢哼哼那首主题曲,每到一集结束都要把片尾曲听完,边听边用铅笔在墙上记下歌词,有不会写的字我就写成了拼音,简直是人工速录。
我记住的是,农村的“双抢”,每个暑假里如期而至的农活。爷爷,爸爸和妈妈在田里劳动,我和奶奶在家。我的主要作用是:在晒谷场上随时赶跑来啄食的鸡,雷雨之前和奶奶一起必须眼疾手快地堆拢半干的谷子,偶然被派去翻动一下烈日下晾晒的谷子,每天傍晚不管下不下雨都要跟奶奶一起把谷子堆拢盖上塑料薄膜。我的奶奶自然是承担了家里晾晒谷子的绝大部分吃力的活。
我记住的是,奶奶念佛经的时候总是自觉又严格地吃素。她买些黄色又柔软的那种薄纸在家里裁成小长方形,让我帮她盖上莲花图案的墨印,然后用橙黄色的颜料在图案中间点小圈小点中,沾着火柴棒点点画画。我至今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学名,反正奶奶没有文化,她每学一种新的经文,是靠那些先学会的老太太口述,让我在旁边记录,我完全凭着听到的音来记的,有时就凑个大概。谁知道那位教别人的老太太念得对不对?我记得奶奶和一群本村甚至是隔壁村的奶奶以及老奶奶们,在我家东边小路的树荫底下露天摆桌念经。一墙之隔就是我家厨房,我一边听着她们敲打木鱼口念“阿弥陀佛”的声音,一边按照奶奶的嘱咐在煤气灶上烧一个丝瓜汤,等她会回来吃饭。
我更记得,奶奶跟我说起过,爷爷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有很多时候是他俩出去干小队里的活,是爷爷用铁耙把泥装进筐,奶奶挑担干了男人的活。更糟糕的时候,是爷爷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奶奶让爷爷的两个弟弟帮忙,把爷爷倒腾到一条小船上,他们得摇着船到拱宸桥去看病。家里一贫如洗,奶奶是抱了一只自家养的大公鸡出了门,其他的什么也容不得她准备或者多想了。她要靠沿路卖了这只鸡,才能还钱给爷爷看病。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里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脑子里满满都画面感。我自然是没有目睹这一幕,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可能连爸爸都还很小,可这一幕却成为我脑子里对奶奶标志性的记忆。一个女人的不易,在我奶奶身上已经表现得足够了。奶奶在娘家为长女,疼爱她的父亲早逝,她和母亲一起照顾三个弟弟妹妹把生活撑下去。到19岁光景嫁给了我爷爷,爷爷是家里的长兄,也是父亲早逝,他的母亲耳聋,下面也是3个弟弟妹妹。爷爷奶奶完婚的时候,弟弟妹妹们还是赖在新床上讨糖吃的年龄,自然也要在接下来的很长年数里靠长兄张嫂照顾,一直要张罗到他们独立成家过日子。从20岁开始,我奶奶在10年里就有了5个孩子,加上爷爷身体不好,一家里里外外的重担就压在这副灵巧但并不硕大的肩膀上。
我依然记得,奶奶即便经历过这么多坎坷艰辛,直到她68岁走的那年,她在同龄人中其实并不显老。她长得五官精致,体型苗条,到了老年还是很健朗,腰背挺直,没什么病痛,也从不吭吭哪里不舒服。总体上这个乡村的老太太被称为同龄人中的“一朵花”。任何人都无法预料这种病会发生中她身上,这一天会这样突如其来,那个坚毅忍耐得如同偶像般的生命就这样,嘎然而止。
看看窗外的高楼大厦,翻翻即将开学的课表。我那四年级的女儿,仅周六一天的培训班费用都已经超过1000元了,物质条件已经大大改变的生活,是否还有奶奶在的那种岁月里咂出的那种生活的有滋有味?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星巴克,是否已忘了小时候的梅干菜香?女儿课业的负担日重,我打算哪天晚上跟她一起卧躺的时候,跟她讲讲她只在相框里见过黑白照片的这位阿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