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了四五个儿子,就是没有女儿。看见别人家闺女来了,有些羡慕;听到人家夸闺女体贴,包来饺子,送来包子,有些遗憾。于是,爷爷、奶奶学会了逛镇子——十多里外的大镇子,去了好赖吃碗混沌,再回家,逢人唠嗑,不忘补上一句——谁说我俩老没闺女了,我们的闺女多了,在镇上呢,这不,哪次去了不下饺子给我们吃?
小时候,我们和奶奶同住一个屋檐下。一得空,奶奶最爱考问我与姐两个。
你们长大嫁人了,接不接奶奶去住住呀?
接!
我也接!
那,烧鸡蛋给奶奶吃吗?
烧!
我也烧,我要烧好多好多!
可是,等你们嫁人,奶奶老了,吃不动了。
要是吃不动,我就用力烧,用力烧,烧烧烂了。
哦,那中!
再往后,奶奶常叼起我的那句:鸡蛋烧成稀巴烂。
上初中后,住得离奶奶远了。初三那年春天,天老爱下雨,滴滴答答像有诉不完的伤心事,直下得人心烦意乱。春天里奶奶病了。一直病着,就没好起来。
叔、伯、父亲,开始轮流值班。起先一家半月,后来一家一星期,再后来一家一天。奶奶已经卧床,眼睛常常盯着对面案板上一个老式不锈钢闹钟数时间。甚至后来常手捧着闹钟数时间。而我要到傍晚时才能去奶奶那儿坐坐。
我一去,奶奶就高兴,手指对面木椅示意我坐,指点哪儿有吃的,央我去取。就那么静静地坐一会,吃一点零食,脑子里时不时浮现一些听闻来的,关于爷爷奶奶年轻时生活的片段。
姐姐悄悄告诉我:奶奶那儿的东西吃不得,会染病的。傍晚或周日,我还去奶奶那儿坐坐,依然吃点零食。
一天放学后书包一放,就被叫到了奶奶床边。叔伯,婶子伯母,哥姐弟妹也都来了,有哭声,有喊声,更有刹不住车般的哽咽声……爷爷静静地蜷坐在一边。
奶奶穿着崭新的深蓝色大襟褂子,深蓝拽腰裤子,脚上穿一双黑色绣花鞋。绣花鞋很是小巧精致,鞋尖绣着富贵牡丹花。因为躺得平正,鞋尖就那么尖尖地垂直竖着。这是奶奶老早就亲手绣制好藏在箱底的,我见过奶奶做鞋,却不知道她还能做那么漂亮的绣花鞋。
“母亲!母亲!快看看!孩子们都来了!”
奶奶的头与脖子与肩膀都枕卧在父亲的大腿与胸腹部。父亲是盘腿坐在床头中间的,因为伤心,也因为尽量让奶奶躺得平正吧,父亲的腰背是向前蜷倾着的,但父亲的头始终倔强地微昂着,记忆里没有流过眼泪的父亲,那天一直双眼通红,有好几次悄悄抬起手臂抹去眼泪和鼻涕。
我没见过奶奶的白发,因为那头发一直乌黑乌黑着的,平常也就那么平梳到脑后挽个髻。那天一圈黑绉纱套上了一头青丝。在母亲,奶奶的一片哇哇声中,本已迷盹着的奶奶,还是睁眼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嘴唇簸了簸。奶奶的不能出声有三四天了,大人说是“贡”口了。忽然,奶奶的身体明显弹起的样子,连续弹起好几次后,突然又平静了,于是,哗啦啦耳边全是声嘶力竭地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