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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栩
(作品:《探亲假》,[美]理查德·耶茨 著,孙仲旭 译,收录于《恋爱中的骗子》,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6月)
战争结束,保罗所在的五十七师调回法国驻扎休整,这意味着全师上下准备回国。那几个星期,大部分士兵都在怀念他们作为占领军在德国的那段日子。当时,德国的单身女孩很多,这就不言自明,士兵们对自己在德国的风流艳事是何等的津津乐道。
在小说开篇的背景交代里,主人公保罗这时还未出场,小说却以一场哄笑拉开了一幕群体嘲讽个体的不适画面。当士兵们都在谈论德国,下士迈伦·费尔普斯对大家做出了积极的规劝。在德国,除了找女人,就是喝烈酒,那样的日子同健康的生活相距甚远。“‘在这儿要好很多。我们有新鲜空气,有地方住,有食物,有纪律。这才是男人的生活。’”
针对费尔普斯的哄笑是一个信号,它表明费尔普斯的话会传遍整个军营,那同时表明,每个人都会把费尔普斯看成一个笑话。保罗也在大笑,但内心里的那个他承认了一个方面,他也喜欢上了在法国休整的这段平和的日子。保罗以这样的方式出场。跟着起哄的战友们笑话性情率真的费尔普斯,却把内心对费尔普斯的认同深深隐藏。这并不是说保罗一出场,就表现出这个人物性格上的复杂。从保罗爱幻想的特点来看,他性格里的优柔对其行为构成了相当程度的影响,这使他缺少必要的勇气。他不敢大声表达,怕被群体抛弃,当他内心不想证明什么时,他已经用从众的行为证明了他是群体的一员。
只不过,置身在群体里的保罗,时时刻刻得警醒着自己,别让自己最隐秘的心事被他人知晓。“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跟女人睡过觉”。保罗的这一心事在士兵们可以得到去巴黎的三天通行证的消息面前成了其忧喜参半的负担。巴黎,对其他的战友来讲,是猎艳,是寻欢。而保罗,对女人的认识大多来自于战友们淫荡的闲聊,因此,巴黎对于保罗,跃跃欲试又畏缩不前。
耶茨在小说的进行中安插了一段例子,用以说明保罗应对女人的笨拙和稚嫩。在德国驻扎时,保罗有一天放哨,遇见了一个被解救出来的俄罗斯女孩。他们之间的亲热充满了戏剧性的因素,感觉不真实。“他微微鞠了一躬,希望是宫廷式的,然后跟她握了握手”。保罗没在跟女孩开玩笑,他想以这种方式跟女孩熟起来,他认为这就是合适的,不靠语言也能做的。女孩没把保罗看成傻子,他们亲热时保罗却产生了腼腆和尴尬的感觉。那样的感觉让保罗放不开自己,这和放开了自己的女孩相比,就算进行的非常细腻的浪漫心性也属刻意为之的设计。女孩,或者说女人们,才不会在意和男子亲热时是否浪漫讲礼,她们不会去联想古老的礼节里所包含的敬意,她们看重的是雄性的力量和进攻时的无畏。这段例子的最后,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士兵完全占有了那个俄罗斯女孩。保罗和女孩什么都没做,互相搂着对方看日落的记忆在他人的性征服艳事的流传下成了不好意思公开的笑谈。
这段例子是保罗的亲身经历,在保罗对女人的认识上无法跳脱想象中纯粹的理想性。当保罗和战友米勒相约来到巴黎,开始像其他美国士兵一样立即投身于猎艳和寻欢的冒险时,保罗和米勒就他们将要前往的目标地点出现了意见相左的分歧。保罗想去左岸,他从书本上得知在左岸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情。米勒却想去皮嘉尔广场,那一带有很多妓女,才是能最快实现此行目的的地点。这是一个有趣的对比,当一名男子难以用智慧的头脑、丰富的学识、优雅的内在气质作为进攻的武器来吸引女人时,花点小钱达成目的是一个最佳的选择。这就对比出保罗在生活经验上的欠缺。他对女人的认识不是来自于他人的闲聊,就是出自于书本,这反映出保罗自身的局限。他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什么。当他无法和女人正常地交往,那同时也说明他无法正常地应对生活。
保罗想和在酒吧遇见的任何一个女人友好地聊天,例行公事地请对方喝酒,这样,即使和对方上床,也不会感觉到对方是个陌生人。保罗在以一种套路化的模式钳制着他在生活中应该具有的大方随意的性格和灵活多变的头脑。那样的性格和头脑在米勒身上有着出色的表现,米勒很快在酒吧里搭上了一个女人,随即丢开保罗,和对方扬长而去。
保罗继续寻觅,套路化地把目标放在酒吧里独自一人坐着的女人身上。这样的设限囿于固定场所和目标人群,反映出保罗难以挣脱内在的束缚。他还是放不开自己,相比对欲望的渴求,畏缩限制了他迈出更强劲的步子。在巴黎的三天,保罗每晚都回到供美国士兵下榻的红十字会睡觉,成了一个特别的人。“谁都知道只有笨蛋才会想花很多时间在那里”。保罗不想自己成为战友眼里的笨蛋,不惜用说谎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他无法搭上一个女人,他在白天仍然出门,漫无目的地游走,去酒吧把自己灌醉,然后在驻地的军营里对米勒解释,自己为什么没看见留言板上米勒的留言。“他并没有真的那么多时间都待在红十字会俱乐部”。谎言维持了保罗的脸面,至少让战友相信,巴黎的三天时间里,保罗都在外面寻欢,他才没有困在红十字会里的床铺上呢。可这样的谎言又让保罗自我鄙视,那种虚伪下的脸面让人际交往变质。为了在群体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不被人看轻,保罗的谎言需要消耗异常的脑力和心思才能让它看上去是真的。这和真实发生的不能相提并论,它不能替代对生活的真正应对,它只会给人一个成长的幻觉。
保罗一直都生活在幻觉里。那在小说中表现出保罗毫无生活基础的幻想以一种深刻的方式掌控了他的身心。保罗向连队申请十天的探亲假,去英国看母亲和妹妹。这是家庭剧变造成的分离,母亲离婚后带着女儿前往英国定居。耶茨用哀婉又不无疏离感的句法写出了保罗内心的矛盾性。“十一岁以来,他就没有见过他的妈妈和妹妹,现在对她们几乎一无所知。他申请休假,主要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另外因为好像也别无选择”。这里,“责任感”作为一个概念并未提升保罗的亲情意识,他之所以感到别无选择,只是内心在幻想层面的一种明白。保罗明白自己应该在责任感的驱使下去看望母亲和妹妹,而这样的明白带来的申请休假的期望并不强烈。申请不到休假,回国后保罗再也见不到母亲和妹妹了,那也无关紧要。若是申请到了休假,保罗已然在幻想中演绎出了一幕他和她们见面时那种假惺惺的难堪场景。场景里堆满了假笑和对礼貌的过分讲究,在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每个人都在心里数着日子过的幻想演绎里,唯一未被演绎出来的就是亲情。
爱幻想的保罗什么都明白,可他在讲求实际的生活中却无法把幻想得来的经验切切实实的加以运用。他在生活中总是无法大方起来,放开手脚与人交往。小说里,保罗找女人的情节无形中成了应对生活的一道门槛。保罗明白自己无法拥有一个女人,归因于他的怯懦。怯懦让他缺少男子气概,这让他无论置身何处,都显得畏首畏尾而失去对局面的主导能力。
哪怕保罗穿上干净整洁的军装,戴上战斗徽章去见母亲,他也没有把母子相见的场景调动出充满深情和喜悦。保罗任由他和母亲勉力为之的那种高兴同幻想中亲情缺失的那一幕无缝对接,吻合得如此自然。保罗不知道自己在同母亲相见时应该主导局面,军装和徽章并没撑起他的男子气概。他只在母亲的新家待了一下午,就离开了那里。保罗在母亲家里留下了他时刻提醒自己的礼貌,他把这看得很重要,这又是一个例子,说明他对虚礼和客套的在意压制住了男子的天性。
男子的天性是什么?只有女人们才明白,一种能让人觉得舒服的感觉。保罗接受了妹妹的邀请,去她和爱琳合租的房子吃晚饭。席间,保罗说了句俏皮话,引来了爱琳的开心大笑。笑过之后的爱琳,由此看穿了保罗是个处男。这样的看穿实则反映出在女人们的主导下,“处男偏见”的形成。处男就像保罗那样,用俏皮话来逗引女人,引她们发笑。但她们不会产生舒服的感觉,那种感觉只有具备男子气概的男人才能对此做到。这种微妙的差别,区分出了应对生活游刃有余的男人和毫无生活经验的男人这两者的不同。前者是成熟的雄性,后者只是一个初涉人世的男孩。
保罗就是这样的男孩,尽管他通过幻想积累了不少同生活经验大体相似的认识,可它们在复杂多变的生活中经不起任何考验。当保罗的妹妹想同哥哥说说贴己的知心话,保罗因为不会聊天,生硬地回应而让聊天就此中止。妹妹也看穿了保罗是个处男,看穿了他在生活中的低能。保罗不懂得该如何与人打交道,哪怕妹妹是自己的家人,同她聊天时也应该具有必要的交际意识。
十天的探亲假保罗只用了三天,便返程回到了法国。他在英国待得并不愉快,这只能怪他自己,未曾让自己成长为一个男人,而是继续以男孩的本性去见母亲和妹妹,让她们在过去那个熟悉的男孩面前产生了困惑和排斥。如何才能真正地成长,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破局之路简单地摆在保罗眼前,从现在起,不说那些积聚勇气、改变自己的套话,找一个女人,或者拥有一个女孩,让自己学会怎样和女人们打交道,也就等于说迈出了直面生活的一步。这一步在小说结尾没有以实实在在的方式迈出去,它仍然是保罗的一份期望。期望在剩下的七天假期里能找到一个女人,期望着能像完成任务似的完成对男子气概的获取。如此说来,男子气概潜藏在保罗对拥有女人的期望里,它是个未知数,也是个稍显悲哀的论调。
202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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