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兴十年。南溪县。
天热似火里烤一般,悠悠夏蝉鸣声,更添几分难耐。
韩宥礼稍作歇息,用手拭了拭额头上汗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首望了望灼日,颇有几分目眩。
“不许停下,不准偷懒,给我快点干活。”监工杂役挥舞着鞭子,传来阵阵怒吼。
韩宥礼得几分清醒,埋首继续服苦干,此时的他不复先前的少年意气,青色长袍早已换成一身短打粗布衣,血污掩盖住了俊秀的脸颊,汗渍斑斑的身子早已是疲惫不堪,唯有那想要活下去的意志支撑着,想着今天乃最后一日,便又有了一丝力气继续咬牙坚持着。
梦里家山,深夜帐灯,风雨又一更,山水又一程。
东方吐白,晨曦微光,草木盈露,韩宥礼怀揣担忧拖着虚弱的身体亦步亦趋,随着时间的流逝,翻过山林,终是看到远处村落的袅袅炊烟,依稀可见旧院添新枝,几分急切催促着他前行,然而映入眼帘的破败让他添了一丝不安,颤抖着双手推开门扉,屋内一片狼藉,尘染轩窗,昭示着早已无人的生活气息。
韩宥礼疾行打开里屋,亦是空荡荡,茫然四顾,喃喃自语:“娘……”
“阿礼,你回……回来了。”这时一个青年男子推门而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阿宝哥,这是怎么回事呀?”韩宥礼闻声而起,抓住眼前人急切地询问。
“唉,都以为你回不来了,或许是造化弄人吧,终究晚了一步。”男子懊恼轻叹。
“那我娘呢?她到底去哪儿了?”韩宥礼双目赤红,不知怎的竟有了几分力气让眼前男子暂未能挣脱。
“你跟我来吧!”阿宝摇了摇头。
片刻后,两人便来到后山周围杂草丛生的一座土包堆前,随即惊起一群飞鸟。
“这里面就是韩婶。”阿宝如是解释。
“啊……为什么会这样?”韩宥礼跪在坟前,脑海里浮现的是阿娘的音容笑貌,以及临出门前的担忧与殷殷嘱托,顿时泣不成声。
“我之前外出行商刚归家不久,听我娘子言及,韩婶一直以来都鲜少出门,偶有来往,倒也相安无事,谁知那日我娘子前去探访,发现韩婶已自缢于家中,未几,来了一行人去你家见之,气愤不已,而后打砸一通,随之骂骂咧咧地走了,此后,村里就谣言四起,加之与你同去服役的人因着期间意外,不曾有你任何消息,以为你……,遂韩婶也只得草草下葬了事。”阿宝面有愧色地看着颓然的韩宥礼,对自己所知的一一道来。
“可知是何人?”
“不知。倒是听闻为首之人衣着华服锦袍,想来亦非寻常百姓之家。你欲何为?“
韩宥礼未曾回应,只是找来木板立好了一块墓碑,对其留恋不已,良久方才乘着暮色缓步归矣,回首顾盼,苍野孤坟立,鸟栖枝头,凄凉涌心间。
未及家中,村人便七嘴八舌。
诸如“得罪贵人”“不守妇道”“天煞孤星”等等之言,韩宥礼欲驳之,却反被群起而攻之。
两人最后狼狈不堪地回到阿宝家里。
……
前路漫漫,此处竟无韩宥礼立足之地。
「壹」
天兴十五年。盛京。天香楼。
一着青色的缎子锦袍,手持象牙的折扇,面如冠玉,挺拔如松的男子临窗而立,细细观之,是故人潮涌动,争相追逐那有远及近的华丽马车。
“大哥,可着实喜欢这般热闹之景。”旁边一位男子略带好奇眉目轻挑地说道。
“为兄惭愧,自然是甚喜这繁华之都的景和物,甚至是人,不像二弟自幼长于盛京,习以为常了,如此倒是令二弟见笑了。”苏珩即先前男子坦然自若地说完,随后兴致盎然地看着临街一辆华丽马车缓缓行至眼前,笑道:“难怪……”
只见车窗帘微启,露出一张郎艳独绝,世无双的脸颊,倒是引来一阵人群骚动,此人倒也不会无所适从,似有所感,轻觑一眼苏珩,随后放下帘子渐行渐远。
“大哥过谦了。哦,原来是盛名远播的谢家嫡长公子谢言,听闻体弱,今日看来倒是精神十足,此次归京,想必是得有一番作为。”苏二公子神色不明地说着。
“这谢言公子自小便颇具才名,而今已是弱冠之年,即便略有体弱,然以谢家底蕴,不乏名贵药材等,将养这些年,想必影响甚小,理应出仕得一席之地,不是吗?”
“大哥所言极是。”
苏珩但笑不语。
“说到这里,弟前些时日倒是听闻一件事。那数千里之外有一个小村落,有户不知何处而至的外来韩姓人家,其有一个天姿聪颖的少年,得几分才名,适逢风云变幻,父病早逝,而后被强制服徭役,村人因排外而冷眼旁观之,寡母一人在家,待那少年九死一生归矣,却是落得个孤苦无依,最后客死他乡。”苏二颇有兴致地说着。
“哦,是吗?二弟说这些是何意?”
“说来也巧,那少年最后流落之地与寻见大哥之处颇为相近,弟有些好奇大哥是否有所耳闻。”
”不曾。为兄劝二弟还是不要太好奇。多数人因这二字而丧命也未为可知。”苏珩面不改色地说着。
“哦!是弟着相了。”
适才。一侍从匆忙而来,行礼后,俯贴于苏二耳语之,随即其脸色突变,紧接着示意疾步离去。
苏珩施施然地看了眼苏二的背影,不由轻笑跟着离开。
是夜,前院小书房内,苏珩从夹层取出一块圆润的玉佩,在月色的映衬下,倒显得晶莹剔透,修长的手指轻轻摸索着,神思缥缈,仿佛又见那逐渐模糊的人影,对玉佩珍而藏之,而后轻摇头,又用白玉长指轻拂脸庞,谁能从苏珩联想到昔日少年韩宥礼呢?前事了结得差不多了,怀疑又能如何?即便重来一次,依然如是择而行之,得同样的结果,只是有些对不住那个与韩宥礼同年至今无名之人,唯叹时运不济。
眼前可还有更重要的事宜,苏珩如是思索着,轻敲击桌面,不自觉已出声:“谢言。”
「贰」
晴天和日,秋高气爽,是登山游湖好时节。
船行碧波,好不自在。苏珩一袭白衣似雪,长身玉立,端的是一位风度翩翩佳公子,着眼相邻船上乃温润如玉的谢言公子,嘴角微扬,欲结交之,遂遣小厮前往拜访告知。
须臾,对方着人前来相迎,苏珩随其而往,两相而对,拱手作礼谦让。
“久闻谢家公子之名,今日得以见之,实乃某的荣幸。”苏珩自来熟的说道。
“苏公子过誉,某进京亦有耳闻汝之名,想着何时手谈一局,亦是一段佳话。”谢言相谦之。
“虚名罢了,既如此,那就择日不如撞日,某观谢公子此局,颇有几分兴味。”苏珩看着眼前未完之局,轻言道。
“某亦是一时兴起,自己摆一局,既然得遇苏公子,就着此局对弈一番,如何?”
“乐意至极!”
两人便就此开始,一人奉行大开大合,一人乃皎皎君子之风,虽则不尽相同,然亦相得益彰。
几局下来,各有胜负,平分秋色,言谈间渐渐地多了几分熟识。
“天色渐晚,秋凉会让谢公子多有不适,还是尽早回城吧!”苏珩眼见谢言略带咳嗽,便提议道。
“无碍。多谢苏公子,你我年纪相仿,可直唤某云泽,不必以公子相称。”谢言点头即是。
“甚好,某字卓远。”
二人回程比肩同行,着实畅聊了一番,见解不同倒也对彼此各有了新的启发,临别之际都添了几分意犹未尽,皆有引为好友之意。
明言来年春闱欲争一席之地,多了几分雀跃,忽而相视大笑了之。
如苏珩这般经历颇深之人,也不免被谢言的澄澈所感染,然今日所见,亦可窥世家底蕴所培养出来的大家风范,不是苏珩这样半路出家所能比拟的,苏珩也深知这点。
「叁」
天兴十六年。
春寒料峭,听雨煮茗,孤灯独照,焚香读书。
埋首苦读待春闱,盼一朝得幸金榜题名,以酬满志,知己好友在侧,亦可喜提良缘,韩宥礼若是如此,当不负此生。
然事与愿违,人在他乡,故园寂无声。各有所图,各取所需,换得此时的苏珩也只片刻宁静,且暂让红尘淹没恩怨,身为棋中人,应为执棋人。
时年谢言拔得头筹,苏珩被钦点为探花,因着状元探花才貌出众,游街打马倒是成为一时盛况,更显意气风发。
至此开始了他们的官场沉浮。深入旋涡中,当知牵一发动全身,只得步步为营,谨慎而为之。
数年间,苏珩终是脱离苏父的掌控,苏二当初的试探等举动早已不成威胁,而对于苏父是否知真假已然不重要。
风险与利益并存,苏珩俨然似一柄利剑,锋芒毕露,即使受人攻讦,亦风头无两。
这日,苏珩正与手下密谋,在此时,谢言派人来访,片刻犹豫之后,终是见之,方知其是送来一个上锁的精致雕花木盒,苏珩并未应约前去取钥匙,而是于书房中盯着棋盘的残局,渐有了些许迷茫色,最终慢慢被坚定不移所替代,随后在棋盘执下一枚黑子,瞬间白子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几日后,谢家后院“失火”,一时留下弊病,被攻讦,被弹劾,多数门生亦受到牵连,世家终究是在皇权面前不得不退让。
……
苏珩得知谢言被贬为南溪县令,颇有几分意外之色,随之释然。
”听闻今日便是谢大人携家眷上任,大人是否要去送别?”亲信如是说道。
院外,不知何时满树桃花盛放,清风徐来,花瓣纷纷扬扬,香气溢人。苏珩背手而立,半晌未曾动弹,犹记得当时的自己对着谢言炫耀,自己会酿酒,名为桃花酿,不曾想兜兜转转,竟未让其得尝。
”罢了,你去把我前些日子酿的两坛酒挖出来,赠予谢大人作为临别之礼吧。”苏珩轻叹道。
“是。”
「肆」
此去经年,当是物已非,人已非,事事非!
正值隆冬,寒风肆虐,正酝酿着一场大雪。
“启禀大人,收到南溪县信物,另有一则消息。”手下亲信疾行而来,眼观苏珩的面色踌躇地说着。
“何事。”苏珩随着时间流逝,官威愈盛。
“是…南溪县谢大人病故。”亲信说着便低下了头。
良久苏珩便让人退下,自己一个人开始研墨,铺开宣纸,写下了一篇讣文,随后静静地看着随信而来的精巧钥匙,神思恍惚。
那样芝兰玉树,光风霁月之人,当是不应如此,苏珩看了看自己岁月沧桑的双手,曾似白玉般,终究是带上了几分血色。
曾灯火下,父亲念书,母亲缝衣,教子彬彬有礼,朗朗读书声,温馨,令人甚是惦念。
曾有位乞丐落魄少年,魂归他乡,至今无名。
曾有幸识得一位皎皎君子,志趣相投,引为知己,终为陌路。
曾满腔怨仇,一朝得报,只剩一身孤寂。
「伍」
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
秋风瑟瑟,叶落纷飞。
苏珩踏出大门,立于檐下台阶之上,看着繁华如昔之景,然自己是须发皆白,沧桑遍经,风尘满脸,着实怅然不已。
“老爷!”老管家行至苏珩身旁。
“走吧!”苏珩回神,拂了拂衣袖,随后瘦削苍老而依然挺直脊背的身影与管家一道融入人群,渐渐远去。
半生沉浮,空余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