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绪回到两千年前,在咸阳宫的大殿广场上,著名的儒学领袖淳于越及数百儒士,以为天下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在那里已经站立三天了。后世研究儒学的学者其实都没有注意到,为什么秦一统后独独向儒动手。
先秦儒学一直以来都有着自己的政治方向,从孔子仁政思想,强调“政者正也,己率以正,孰敢不正”,到孟子進一步提出“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起于民间的儒学就社会学的意义上讲是当时世界最先進的民本体系,而其个体修为上,又是以孔子的“求仁得仁”、“吾闻杀身以成仁,不闻贪生以害仁”及孟子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为准绳的。这样,如果把儒通过门生关系构成的群体看成一个组织,它构成了当时最完备的信仰力量:以“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大同社会为旨归,强调民本、敬天爱民、淳养民风、修德天下为统治制衡,同时在个体私德上,内聖外王的“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成教化,以及“礼乐射御书数”为儒者六艺起码要求,构成了一个很完备的世法中坚力量。孔子在的时候就在布局,他死后弟子各分一隅,大多以实行教化,宏扬士文化为旨归,在各地设教。著名的魏文侯,就是子夏西河设教的学生。
先秦儒学总之就其理论的完备性和教化的系统性上看,在秦统一前后达到前所未有的势力高度。李斯和韩非是荀子的学生,其实后世说他们是法家,实际上荀子与孟子分立,都是儒学之宗,只是强调不同。中国的法家,是源自于儒,这一脉本来孔子曾为鲁司寇,掌一国司法有年,他的法治思想是深刻的详备的,他一方面讲:“听讼,吾犹人也,必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强调法律的客观性和严肃性,另一方面又以深刻的洞察告诉弟子:“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意思是::“主要用政治手段来治理他们,用刑罚来整顿他们(太过),人民就只求免于犯罪,而不会有廉耻之心;(如果统治者在政刑之外),还懂得引导人们的道德,用礼乐之教来整齐他们的思想与行为,人民就会不但有廉耻之心,而且还会人心高尚。”两千五百多年过去了,当代西方令人称道的法治恰恰是孔子法政思想的忠实体现,因为它强调了天理(社会自然法)、人情(人性自然法)、国法(人本社会法)的高度统一。象著名的布鲁塞尔判例。
(2006年彭宇案:一位老人在街上摔倒并受伤后,彭宇冲上前去将她送到医院,并给予200元作为帮助。但老人最后在法庭上状告是彭宇将其撞倒。法庭最终判决为老人应得4万元补偿费用。法官认为,彭玉给老人的钱就是其将人撞倒的证据。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出现一个案件:一名女子在半夜不慎掉下露台受重伤,一名男子路过时候发现了伤者,这名男子洗劫了毫无反抗能力的受伤女子,然后又不忍女子伤重而亡,于是报了警后离开。但事件的经过被附近的监控摄像头拍摄下来,于是警察成功的抓获了这名男子,并予以起诉!最后在经过长达四周的激烈辩论和商讨后,法庭做出该男子无罪释放的判决。当时法官给予的判决宣言是这样陈述的: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脆弱和阴暗的一面,对于拯救生命而言,抢劫财务不值一提。)
大成儒家认为法律不是为权力而存在,而是为人心而存在。所以,当时的正统儒家,对于荀子这样片面强调法制惟王,觉得是走偏锋了,不合于中庸之道。但是这个部分因为奉迎了当时权力者的欲望,而成了实际的国家制度设计者和行令者。
秦始皇帝是有着巨大历史抱负的。为了实现这个抱负(就是用他的方式还原天下于大治――井井一条,传之万世而不废),他有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和准备付出一切的代价。后世的学者多看到秦皇暴政,却未必有这样一个客观的审视:他是当时最明最能的君主。从有周八百年分封制中走来的文化,可以想见当时社会的基本政治风气。如果他果真象有些所谓学者所说的那样自私极点,怎么可能没有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去地方成为实力派,那怕当一个有识太守。关于再行分封与否,这个从秦国的传统就已经昭然。秦起于西隅蛮邦,能够从孝公以来持续强大,最终一跃而起成为再统天下的唯一力量,核心是商鞅变法确立的崭新社会结构,秦始皇帝不是真空空降,他是这个氛围里长大成长起来的政治家,深深懂得集权的意义。但是,考之历史事实,他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建立文官政治的君主,以臣相和博士群组成的智囊兼帝国制度研发中心,他给予了充分的议事权,“下廷议”通常是他司政的方式。在未最终决定选择之前,他是强调畅所欲言的。淳于越,齐国博士,其博学与影响,是孟子、荀子之后天下儒宗领袖,他让他作了仆射(仆是掌管的意思。射,秦重武,主射者掌事,为诸官之长)。应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進步,始皇帝把一直由武官担任的诸官长(仅次于丞相)让文人领袖来担任,并亲自确定他担任太子扶苏的老师,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的秦始皇帝,难道就只有泛泛的指责?
(朱元璋有一次教训孙子建文帝,建文帝因为天性仁慈,许多帮助朱元璋打天下的重臣都是看着他长大,令他尊敬的长辈,明朝建立,朱元璋却借一些事情不断大兴狱讼,大杀重臣,所以他去劝告爷爷,让他不要太过残杀。太祖皇帝听完这孙儿的劝说,不动声色,只是让他拿一根满是刺的棍子来,建文说这太刺手了。朱元璋用剑一拨拉,然后问建文帝,现在还刺手吗?建文帝说:现在光滑了。朱元璋说:这下你知道了我为什么要杀掉这些权臣的原因了吗?我是为你将来考虑,为国家长治久安计啊),
相比朱元璋,秦始皇帝对于跟他一起打天下的重臣还是很够意思的,对于李斯、赵高之流,相信以他的洞察力,必知此小人也,只是他对自己的权威过于自信罢了。
我们接着谈。从淳于越的角度来说,秦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谈关于分封的事情之开初,还是和谐的。
史载: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
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关于分封置诸侯与否的问题,在始皇帝的角度,如何能够使天下不复于分裂,如何能够使自己一生的功业不致付之流水,我们说这是他的核心利益,也是他关注的中心。作为太子太傅,对未来帝国影响至巨的淳于越,如果他的表达方式不致于那样激越,甚至愚蠢地发动天下儒墨之徒来逼迫始皇帝听任他的主张,采取“庭谏”的方式,想一步到位,致天下于“大同”。这是一种不成熟的政治行为,却是从人的感情上讲好象是钢肠激发,很受人敬佩的一种精神。被贪恋于权位,善揣上意以固宠的李斯抓住要害,進行反制,一时之间,血流成河,精英丧失殆尽,而一意孤行的始皇帝在忿怒和受李斯赵高欺上瞒下的影响,竟同意李斯焚书和钳制舆论的主张。从而使民族的文化状态,因为这群儒者的不智,涉及其它学派,酿成历史的浩劫。
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如果淳于越不死守书本,不极端,而是提交一个当时可以折衷各派力量并符合始皇帝根本利益的提案,或者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就没有焚书坑儒这样的极端发生。大成儒家士君子力量不会一下受到这样摧毁性打击,文化的多元会得到新政府的宽容与保留,而不致引动那样极端的打压机制。淳于越能够有多一点的宽度,就可以利用他天下儒宗的地位与影响,采取与始皇帝合作而不是教育他要他怎么做的态度。关键是素有仁慈心的扶苏,为了营救他这位有点“二”的老师,不惜触怒始皇帝,被从中央调往边关,与蒙恬将军一起同习军旅。这个时候,始皇帝还未对他动杀心,毕竟以始皇帝知人之明,知道他不是为自己打算。而李斯的权谋与小肚鸡肠,历史上是有名的,就在始皇帝罢黜淳于越,让他回家之时,他如果不是激于自己那点气愤,而是为天下后世国家谋,理应隐忍,而不应该再书生意气。因为扶苏虽然到了边关,始皇帝并没有根本改变立储的人选。他只是想历练儿子,不致作个书呆子。文化大行的可能还是极大的存在着。可是淳于越干了什么呢?是,他反对推行郡县制度,主张实行分封制度,目的是想实现先师孔子“天下大同”之念,不要再是天下为家的权力私有。从社会学上,当然也体现了古代朴素的地方分治和权力制约的思想,可是,实现的才是有价值的。他的方式是极端书呆子气的。这时阴谋家李斯假惺惺来慰问,说什么我与兄台没有矛盾,都是为国家子孙计之类。淳于越又一次犯糊涂,向李斯慷慨陈词,要为诗书舍生取义,同时泣血为扶苏代言上书,这些事情经老于权谋的李斯加以微微渲染并暗示,秦始皇帝盛怒,于是不止于淳于越这条性命,天下儒墨精英为之一空。
因为当时治罪于淳于越时,那些门生故旧也都书生气群起而攻之,动于自己的舆论、笔墨、唇舌,把秦始皇帝的隐私添油加醋,進行传播,这种行径是很让人瞧不起的,同时也给了李斯赵高之流以绝佳的机会,要干掉一个韩非都那么费劲,但是这下机会来了,可以一劳永逸的干掉天下精英,没有了可以比肩的智者,他认为自己就安全了。尔后秦不可逆转的走向极权,秦始皇帝把原给予文官集团的权力重新上收,自己一天要看那么多的奏章,事必躬听。他是孤独的,不再信任文士阶层,最终权力阶层和文化阶层两败俱伤。秦统一十余年,就败亡了。两败俱伤的结果,国家没有往前走,两方面的良好愿望都落空。这是一个历史重大教训,没有之一。
两千五百年前,孔子没有从经济上实现文人的独立,但是他建立了最完备的能力训成体系,最完美的社会梦想方向,实现了一批士阶层的力量重建,寄寓后世,“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同时以〈春秋〉所作,赋予后世儒者褒贬世法的力量,尔后曾子、子思、子夏、子贡等努力传播,儒风大盛,儒教蓬勃成燎原之势。在理论上《大学》〈中庸〉的传承,孟子、荀子的揄扬,应该说整体中国文化的积极力量被发挥到一个新的水平。但是褒贬的目的是啥?是为了快一己之兴还是为天下万世太平苍生计,淳于越显然是没有懂得聖者之心的。匹夫之怒,快意一时,失算于永久。
力量的博奕永远是政治的主题,而文化是需要土壤的。尔后,儒学开始彻底蜕变,到汉武时代,董仲舒作〈天人三策〉〈春秋繁露〉完成儒学附庸化,从此儒者的独立性荡然无存。到隋唐科举制,完成了学习就是为了做官。(孔子学而优则仕,不是指学习就是为了做官,而是指向做官是推行教化,以诣天下大同。)儒的世俗化和功利化,使“小人儒”成了主流。中国文化一改原有“开放、自信、精益、礼让、厚德、超然”于一体的内涵,放弃开放和自信精神,把儒学变成了儒的宗教,把中庸的精益精神变成了差不多的糊涂哲学,把礼让当成了明哲保身,把厚德当成了为一己私好摇动因果。超然只余下陶渊明那样的悠然见南山狭隘文气,而“达则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成了自己的借口。什么叫达,什么叫穷呢?都任自己的感觉。失意了就叫穷,于是收缩自己,后二千年的历史,文化正气的东西越来越势弱,“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成为后世儒者,教书先生的口头禅,而不再是先秦大成儒家敦启大同,生死求仁的豪迈与担当。同时不平则鸣的状态,变为讥讽任气,而不是大肚悠容。自己本身就没有经济的独立,处于一种依附的地位,表面趋附到谄,私下却发牢骚,这是政治者所看不上的,因为人无浩然之正气,怎么可能让人动心敬重?
正鉴于此,北宋时期范仲淹就深刻指出文人弊习,说这种患得患失,谗讥四起的状态令人生忧。应该回复到”古仁人之心”重兴文代,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想恢复大成儒家本来精神,到后来王阳明,又是一次归复。可惜的是,国人嘴巴总是愿意比灵魂跑得更快,而小人儒总是人数众多。
中学时学一篇课文,雎景臣《高祖还乡。哨遍》,里边有一段很有意思:
那个大汉下车了,众人马上行礼,但他没有看在眼里。见乡亲们跪拜在地,他赶紧用手扶。我突然抬起头一看,那个我认识的,差点气死我了!
你本来姓刘,你妻子姓吕,你们的底细。你以前是亭长,喜欢喝酒。你的丈人在村教书,你曾经在我屋庄的东头住,和我一起割草喂牛,耕地。
春天你摘了我的桑叶,冬天你借了我的米,我都不知有多少了。趁着换田契,强迫称了我三十斤麻,还酒债时偷着少给我几斛豆。这都是显而易见的,清清楚楚地写在账簿上,现成的放着字据文书。
少着我的钱你在官差内赶紧偿还,欠我的粮食你要从粮税里暗地里给我扣出来。我琢磨着刘三:谁上来把你揪撮住,好好问一下为什么改了姓、换了名,要叫那汉高祖?
汉高祖那儿惹你了?不是英雄不问出处吗?谁没有囧时?我们的文化,在后来的状态,究竟还是不是原典儒道文化?这些变异的毒药喂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因为早就不习礼乐射御书数一体的训练),口却从不饶人,不仅于文人相轻,对于政治人物,做点什么,不去真正客观的看其初心,不去善意的(不是谄媚!)正向影响社会观念,而是快意于恩仇,尖酸于口笔,这种状态,真的不是中华民族之福。今天的文化人,不管你想要民主也好,自由也好,当下的生态就是这样,政治台面上的人物与你一样,生于这个时代,他更在漩涡的中心,更孤独,更需要善意和一份信任。可能文士精英们的心里,都有一个不敢面对自己的怪思,就是觉得自己高明,假如你在台上如何。其实只是语言的牛逼,从来就不是历史的真力量。有一份宽和悠容,给历史以宽度长度,关键是这个文化所构造的心灵土壤,有力有志者应该去改良它而不是任侠尚气,从自己做起,厚道一点,才是民族之福。
不管什么样的政治制度和演進方式,核心离不了人性本身。不理解这一点,著作等身,一钱价值也没有,反成负价值。能理解这一点,身体力行,厚道不是屈附,而是为人起码的善意和信任。一个小行止释放的善意,没有几个捕捉到,倒是讥讽遍处,这种深刻的会令人深度不舒服,使权力更加一意孤行,你设身处地,自己就知道。
厚德才能载物,刻薄难成栋梁。宽才有正摆放的长运,万世以往,真正中华传统智慧,必是有其真见地的。也是急需士者所遵行的。因为它关系着民族整体灵魂土壤。含毒的土地,再好的种子也发不了芽。不能酸到刻薄,当然也绝不是无原则到谄媚。一份相信,两份收获,时间和实力,才是硬道理,爱的文化,才能生产愛与自由的未来。
(时隔四年后,再看生态,谁能说那些动荡中的选择,不是各种力量博弈而成的呢?)
启嘉春秋2014-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