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世界已然发生了变化。久不露面的房东老去,他的儿子以新房东的身份贴出了告示;独居十多年的女人终于厌倦了等待,用留了多年的长发结束了余生。墙外的爬山虎被铲得干干净净,檐角的灰雁消失地无影无踪;在一个雾气腾腾的清晨,浑身滴着水的看门人带着一卷被褥离开了阁楼,其继任者不得不清理他床下多年来累积的枯枝败叶。
唯有午后的琴声不变。每当他准备开始每天五分钟的午睡时,一阵倾泻的琴声便将他制止;在如白蚁啃咬着这座百年阁楼的同时,也啃咬着他的内心。始终难解,在这样一个偏远的海边小镇里,这样一个廉价古老的阁楼中间,竟有一位弹奏钢琴的房客。他曾试图从房东那里打听到那位弹琴者的姓名,然而得到的却是“我们已将之前的登记薄连同父亲的遗物一并烧毁了”的答复。
他决心不再浪费这样的琴声。他以等待礼拜的圣徒般的虔诚,等待着每时而至的琴声。在中午处于背光昏暗的隔间中,他随着琴声的流淌而身体开始自然的摆动,甚至走出房间时仍不能停止,驻守在柜台前的会计误以为他得了癫痫。
持续了一月的琴声将他的心变得日日如歌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体精疲力尽。他停止了阅读、写诗,将家务抛在一边,任由白蚁蛀蚀阁楼的墙壁。他每天只吃很少的食物,仅仅是为了维持他单薄的生命和每日午时跳舞的力气。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变成了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子夜的钟声从远方的钟楼外传来,他穿上衣服走上屋顶的露台,看见黑夜将海浪染成黑色,月光却把他照得发白。他独自一人抽烟直到天明,直至清晨被上来清扫屋顶的房东因为散落一地的烟头而训斥一通,他才缓过神来。
他从屋顶上下来,踩着一层层蒙尘作响的阶梯,眼睛盯着阶梯之间的黑暗,跟在他后面的房东以为他是担心失足,殊不知这只是他对自己短暂的前半生幻影般的回顾。在与父母度过了短暂的孩童时期后,他独自一人从内陆来到这个独居一隅的海边小镇,因为他父亲听闻这里居住着一位来自海外、精通拉丁文的伟大的哲学家。他不愿他的儿子在长大后依然如他一般同一堆土豆度过余生,于是几乎耗尽家中积蓄,只得将他一人送来这里。父亲的形象早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只留下儿时家中斑驳的树影。他每每想到这里,嗤笑着父亲的愚昧,不清楚与一堆土豆度过余生和与一堆写满奇怪符号的书籍度过余生有何不同。当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从海洋吹来的西风夹杂着厚厚的盐分,南纬三十度充沛的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明白他到了一片新的天地,他与他过去的一切都从此诀别了。
他拖着自己笨重的行李漫无目的的走着,头发上还散发着临走时母亲给他洒的花露水的味道。他本可以直接沿着海港穿过市镇,到小岛的西边去找一位远方亲戚安顿下来。然而自从他被父亲扔上了船,他就决心再不与过去发生瓜葛;他把父亲给的地图掷进大海,泛起的泡沫一度使他陷入昏厥。船员们以为这又是一位逃避双亲离家出走,或是某个为情所困、决定此生都要远离这块伤心之地的少年。他们向他递来劣质的烟卷,邀请他加入今晚船舱里举办的狂欢舞会。他同意了。实际上,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在他以往十八年的生活中,只有麦穗、玉米杆和咖啡树与他相伴;他吃惊于自己的沉着冷静,在与一批又一批流浪在海上的异乡人斗酒中丝毫不落下风;他对红白骰子的快速上手和熟练掌握让多年的赌手也暗暗惊奇。酣至半夜,他从一个黄黑色皮肤的女人怀中挣脱出来,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看着满布上空的星图,从上衣兜里拿出刚刚水手给他的烟卷,开始了往后再也摆脱不了的烟瘾。家乡的边缘越来越远,其实海雾已经使它望不到了,但他的想象依然给它勾勒了一个轮廓。海风一阵阵地吹来,他闻到了其中夹杂着玉米叶的味道,却难辨那是否属于他的故乡。一时间,他突然落下泪来,他终于明白只要还有余生存在,他就不可能与那边斩断联系,他就自始至终与它有着羁绊。舞会的狂欢声和乐声依旧在耳边响起,他感觉到这艘渡轮在划过海面的月光,将永远驶向一个无目的地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