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是我的高中数学老师,四十来岁,人长得高高瘦瘦的,带着一副掉漆的金丝眼镜,说的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看上去颇有些书生之气、文弱之风,但是眉宇间总是挂着些许愁,不苟言笑。
他原先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调到我们学校时就接手了我们班。
我们学校是市里的国家重点中学,简称国中,是许多人挤破了脑袋也要进来的学校,因为坊间流传着一句话,进了我们学校,那就半只脚踏进了一本大学。所以许多人花大价钱买分也要送孩子来这所学校,希望孩子能在这所名校深造,寒窗苦读,一朝高中,光宗耀祖。我就是被期望的人其中之一,我就是花钱买分进来的那类人。
徐老师数学教的真的很好,他可以不用尺规用粉笔徒手画圆,圆正十足,引得同学们阵阵惊呼。他写的一手漂亮的板书,这在数学老师中算的上是奇葩了。他很擅长总结经验,归纳题型,而且他的教学风格也和其他老师迥然不同。其他老师上课都是一本教材,一本备课本,而他却是什么都不带,只带了一只茶垢累累的不锈钢茶杯,里面泡着浓的发黄的劣质茶叶。他说:“现在的课本已经不像以前的课本了,已经薄了很多了。以前的课本上所有的知识点和技巧全都给你罗列的清清楚楚,直接拿来用就行了,而现在的课本非要搞什么素质教育,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课本上讲的一知半解,剩下全靠自己瞎琢磨,这不是唬人的吗?别人总结的经验不用,非要走弯路。随便一个人瞎想都能想得出来,那发明这些公式原理的人不得气死,最后还不得靠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来教。所以书上的东西太少太笼统,你们以后上我的课就不用带书了,就带一支笔一本本子。”
他上课纪律从来都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要你不打扰他讲课,他就不打扰你睡觉,不打扰你看小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前提是你一定不能打扰他讲课,而且你千万不要觉得他好欺负,恰恰相反,他是我见过最有个性的老师了。有次有个同学上课迟到了,站在门外打报告,当时他就在讲台上讲课,距离门口就五步的距离,但他却偏偏装作没看见,硬生生让那个同学在门口站了一节课,如果你有过上课迟到的经历你就会知道在门口站着,受着班上同学时不时投来的目光那是多么的尴尬,而且整整一节课。你以为这就完了?下课了以后,他按一贯的老规矩,拖堂,那位同学既不敢进教室也不敢离开,只能站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看着他都窃窃私语,尴尬至极。最令人恐怖的是当拖到第二节课老师来上课的时候他居然和那位老师换课!就这样那位同学足足站了一上午,直到最后一节课,他出门看见那位同学说:“哎,你怎么在这?”他就是这么有个性,从此以后我们就明白了,他的课可以不听,但是不可以迟到。
他其实对待班上所有同学都是一视同仁的,即使是平常最调皮的学生去问他问题他也从来都是认真负责,从不马虎。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你懂了没有?明白了没有?其实像我这种靠钱,靠买分进来的人在学习圈子里是没什么地位的,通常都是被认为是给学校筹教育资金的,在那些靠实力进来的人面前总是要低人一等,老师也不怎么照顾,你爱学不学,没人管你的。但是他不一样,他对我说过:“其实靠花钱进来的和靠分数进来的人相比,往往是前者比后者更加努力认真,因为他们觉得心里有愧,不觉得这时理所应当的,所以他们反而会加倍努力,一个人以前什么样并不代表以后会是什么样,关键是看这个人想变成什么样的人。所以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只要你想学,肯吃苦,就没有学不好的。”
但是我们班在学校只能算垫底的班级,那些火箭班和实验班我们是难以望其项背的。但是他总说:“不要觉得火箭班了不起,没有谁比谁更聪明,只有谁比谁更努力,更能吃苦。他们只不过每天比你们多做了几道题,多思考了些时间,多努力了那么一点点,只要你们肯努力,知识都是一样的,一样可以考高分。”
他为了给我们提高成绩,还自己归纳整理,用一百多张A4纸订成了一本书,上面都是他自己总结的答题技巧、知识难点和经典列题。然后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本,但是却没收一分钱,用他的话说就是:“书不是送给你们的,以后要还的,里面的知识才是送给你们的。”他真的很有才华,由于我住的寝室是混合寝室,其中就要两个火箭班的同学,他们看了这本书感觉如窥天机,顿时茅塞顿开,犹如醍醐灌顶。后来这本书在我们寝室被尊为神书。再后来几乎学校每一个人都知道有这么一本书,许多人慕名而来,只求一窥其中之道。但是他却统统拒绝并且嘱咐我们不要外借,因为这是私自印刷,没有出版权的,而且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他也成为了全校的风云人物,建校一来第一位独立自主出书的老师,而且还受到学生的一致好评。不过他好像从来不在乎这些,对于别人的夸赞他只是微微点头,别人的冷嘲热讽他也不放心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过最后这本书成了我们班上的教材,从此他的课除了带一支笔和一本本子还要再带上一本书,一本没有出版权的书。
他仿佛每天都很忙,从没见他闲过,上课讲课,下课备课。连走路都是匆匆忙忙的。他在学校也好像也没什么朋友,遇到其他老师也只是象征性的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他有一辆和他身材不成比例的破破烂烂的电动车,那辆电动车已经达到几近报废的程度,毛病很多,经常都会看到他一个人蹲着在路边对他的电动车敲敲打打,但他每天依旧骑着它上下班,刮风下雨都是如此。有次早上第一节课是他的课,他上课从来都是准时准点的,从不迟到,但是那天他迟到了,而且都到教室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还在滴水,他二话不说,就着湿透的衬衫,擦了一把脸直接开始讲课。原来那天他来的路上下起了雨,那辆破车淋了雨就出故障了,他赶时间又舍不得车子,就推着的车一路淋雨到学校。
后来过了一学期,期末的时候我们班的数学成绩整整提升了一个档次,这其中他功不可没,这本是高兴的事,班上大家都很高兴,但他却好像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高兴,还是一如往常的不苟言笑,眉宇间有着旁人难以察觉的忧郁。不过我们并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我们和他接触的时间基本都是在课堂上,对他的生活我们知之甚少。
直到后来他有足足一周没来上课,我们才从班主任口中得知他原来他家中还要一位患病的妻子,由于师娘病情突然加重,所以就请假一周回去照顾师娘。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忘记我们,给我们安排了一周的训练作业。
徐老师小时候家里很穷,所以他上到初中就因为学费问题辍学了,回家帮着家里干农活,但是他喜欢读书,书中有他从未听说过的东西,有新的世界,让他知道原来除了锄头和扁担还有汽车和飞机,除了红土地黑土地以外还有水泥地,在过了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后,他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向往和好奇,不顾家人的劝说和愤怒,只身前往城里。
就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怀着好奇和憧憬一头扎进了都市的洪流,开始了动荡不安的日子。最开始他根本什么都不懂,连普通话都不怎么会说,再加上刚进城,所以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惹出麻烦。而且由于他未满十八岁,所以没人敢用他,到处碰壁。但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最后一家杀猪厂收留了他,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晒猪毛、收猪毛。于是他每天都在一堆臭气熏天的猪毛旁看书,看得津津有味,每天都搞的一身猪屎味,但他却不以为意。一年后他省吃俭用有了些积蓄,就去市里报名自主招生,皇天不负苦心人,考上了,那年正好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后来他换掉了杀猪厂的工作,在学校老师的帮助下去学校食堂勤工俭学,不用再为每日三餐发愁,他又找了份送报纸的工作,每天早上四点起来送报纸,两个小时要送完一百多份报纸,白天上课,然后晚上六点又送报纸,送到晚上八点,回到寝室再学习到深夜十二点,周末就去打零工,寒暑假也不闲着到处找工作,什么活他都干。由于休息不足,他上课经常打瞌睡,被同学们取笑,但他始终没想过要回家。
就这样,加上奖学金,他终于是可以在学校留下来了。求学期间他一次家都没回过,不敢回,怕回去了就出不来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每周给村长写信报平安,让村长转告家里。渐渐的他写得一手熟练的正楷,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归纳总结的能力大幅提高。三年后,他考入大学,正是在这里他结识了现在的师娘,那时候他依旧是个穷小子,而师娘是地地道道的城里姑娘,穿着打扮清新靓丽,谈吐举止优雅。本来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人,偏偏就在一起了。而且还是师娘主动的,最开始她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看起来还有点呆呆的年轻人身上有股子沉劲,经过进一步接触发现,这个傻小子虽然憨态可掬,但是却十分踏实,没什么坏心眼。后来两人越走越进,师娘总是在生活上给予老师很多帮助,老师自然是被这个温柔贤惠的美人打动了,再后来两人便以恋人身份来往。可是师娘的父母却看不起老师这个穷小子,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平时宠着惯着,怎么忍心让她和老师一起去过苦日子呢?可是师娘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非他不嫁,最后越闹越僵,师娘就和家里赌气,绝食。三天后,师娘的父母妥协了,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女儿是真的爱上那个穷小子了。毕业后,老师就和师娘结了婚,两人一起在本地一所高中教书,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日子过得也算有声有色。
就这样过了几年,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天不遂人愿。
那几天师娘总是说头疼,当时他也太没在意,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以为吃点,药就好了,可后来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最后去医院一检查,脑子里面长了一颗瘤,已经压迫到神经了,不过还好不大,可以采取保守治疗,也就是靠药物消瘤,这是一个长期的治疗,费用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可是这样一来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师娘治疗期间不能从事繁重的脑力劳动,也就意味着师娘教师的工作是做不了了。
他不敢赌,所以采取保守治疗。
后来师娘便辞了工作,生活的担子就全部落在了他身上,他比以前更加努力的工作,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的跑,周末在外面开办补习班补贴家用,但是对于超昂的药费和孩子的学费依然有点力不从心,他每天都为了钱而发愁,慢慢地三十几岁的他有了白头发。但他没有一句怨言,只是不停的想办法,不停的省吃俭用。
由于他的教学质量很好,年年评优教,就被调到了我们学校,然后接手了我们班。
现在虽然师娘的病已经差不多痊愈了,但是徐老师依然每天忙忙碌碌,克勤克俭,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这些都是后来徐老师在毕业聚餐上告诉我们的,他说起来一脸风轻云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