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最讨厌饭局。一桌子人装模作样地举着酒杯,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筷子在菜盘上空交错,像极了战场上虚伪的和平仪式。可今天这顿饭推不掉,客户点名要我来,说是我之前做的方案只有我最清楚。
包间门一开,烟雾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我捏着手机硬着头皮进去,脸上挂起职业假笑。目光扫过主位时,我差点把手机摔了——秦屿坐在那里。
五年没见,他倒是人模狗样了。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侧头和客户老总说话。我那没出息的心跳还是乱了一拍,赶紧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
“小程总算来了!”李总大着舌头招呼,“迟到了啊,得罚一杯!”
我干笑着摆手:“路上堵车,我的错我的错。”
服务员给我倒白酒,我捂着杯口说换果汁就行。李总不乐意:“那怎么行!秦总监刚从国外回来,咱们今天必须尽兴!”
秦屿这才抬头看我。眼神淡淡的,像看陌生人。他嘴角弯起标准的社交弧度:“随意就好。”
我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熄火。行,装不熟是吧。
酒过三巡,李总突然拍桌子:“小程去给秦总监敬个酒!你们是不是校友啊?我记得都是A大毕业的?”
全桌人都看我。我端着果汁站起来,感觉像被推上刑场。
走到他身边时,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还是以前那个味道。我举杯:“秦总监,敬您。”
他没起身,就坐着端起酒杯。玻璃杯碰出清脆一声,他说:“谢谢。”
然后他转向李总,笑得无奈:“家里那位讨厌酒味,喝了回去要挨骂。我就以茶代酒吧?”
一桌人起哄笑他妻管严。我也跟着笑,指甲掐进手心。
他什么时候有的“家里那位”?上个月同学还说他一直单身。
我回到座位,盯着转盘上的龙虾发呆。想起毕业那年他蹲在宿舍楼下等我,拿着两张去深圳的火车票。我说不去,他就把票撕了扔进垃圾桶。后来听说他确实出国了,是我隔壁班的梅莉一起去的。梅莉当时追他追得全系都知道。
手机震了一下,闺蜜赵媛发微信:「见到他了吗?怎么样?」
我回:「装不认识我。还说家里那位不让喝酒。」
赵媛直接弹视频过来,我赶紧挂断。她又发:「放屁!上个月梅莉还问我你有没有对象,明显是打听行情!他肯定单身!」
我熄了屏幕。是不是单身都跟我没关系了。
饭局终于结束,一群人歪歪扭扭往停车场走。李总拽着秦屿不让走:“下次让秦总监带太太一起来吃饭!”
秦屿笑笑没接话,低头在口袋里摸车钥匙。啪嗒一声,有个小东西从他口袋掉出来,滚到我脚边。
是个银色发票夹。边角都磨白了,明显用了很多年。
我捡起来时愣了下。夹子最外面那张发票,是城南那家豆花店的。日期是上周三。
上周三那家店周年庆,买一送一。我排了半小时队,最后一份被前面的人买走了。当时还郁闷了半天。
“谢谢。”秦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伸手要拿回发票夹。
我捏着没松手:“秦总监也喜欢这家的豆花?”
他动作顿了下:“助理买的。”
撒谎。那家店只能现金支付,从来不让外卖员代买。
他抽走发票夹时,手指擦过我手心。凉的。
回去的地铁上,我翻出五年前的旧手机充电。开机后居然还能用,相册里弹出一堆照片。有张是秦屿在豆花店门口排队,T恤后背都被汗湿透了。那天我生理期肚子疼,随口说想吃城南豆花,他转了三次地铁去买。
赵媛又发消息:「别忘了明天陪我看婚纱!你当年和秦屿选的哪家店来着?」
我回:「不记得了。」
其实记得。那家店叫“时光印记”,在淮海路弄堂里。老板是个台湾人,说我们的结婚照能放在他橱窗里当样板。
第二天陪赵媛试婚纱,她非要我也试伴娘服。店员拿来一件淡紫色的:“这款和主纱很配。”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想起件事。大三那年系里晚会,我和秦屿当主持人。礼服裙腰太松,他一直偷偷帮我提着。结束后我嫌他手汗多,他说那你下次别选这么大的裙子。
“这件挺好。”赵媛帮我系腰带,“对了,昨天忘问你,秦屿现在怎么样?”
“人模狗样的。”我对着镜子转了下身,“开宝马,戴名表,估计混得不错。”
试衣间帘子突然被拉开。梅莉穿着婚纱走出来,看到我也愣了下。
“程璐?这么巧。”她笑得不太自然,“我来试敬酒服。”
我更关心她身后的人。秦屿从男士试衣间出来,穿着黑色礼服。他看见我,系扣子的动作停了一秒。
赵媛先开口:“秦屿?好久不见啊!这位是...梅莉?你们真要结婚啊?”
梅莉挽住秦屿胳膊:“下个月办酒席。到时候都来啊!”
秦屿没说话,低头整理袖口。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是空的。
店员过来问要不要一起拍张试装照。梅莉拉着秦屿站到镜前,我也被赵媛推过去。四个人在镜子里像场滑稽戏。
摄影师按快门时,秦屿突然往旁边挪了半步。梅莉挽着他的手落空了。
走出婚纱店时,赵媛嘀咕:“奇怪,秦屿怎么一直看手机?试衣服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
我摸出手机,发现五分钟前有条陌生短信:「你腰带系歪了。」
我猛地回头。秦屿的车刚从停车场开出来,车窗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周一上班,行政部说新来的总监要听汇报。我抱着电脑进会议室,主位上的人让我差点摔了咖啡。
秦屿翻着报表:“程组长坐吧。”
整个汇报过程他都没抬头,直到我提到城东项目预算超支。他忽然问:“超支部分怎么解决的?”
“用了备用金。”我调出表格,“这里有明细。”
他看完没说话,递还平板时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我注意到他指尖压着的一行小字——那家婚纱店的名称。
会议结束他先走,落下一支钢笔。我捡起来时发现笔帽有点松,拧开看见里面塞着小纸卷。展开是张停车票,淮海路停车场,日期是昨天下午。
昨天我和赵媛在淮海路喝下午茶。
我追到电梯口:“秦总监,您的笔。”
他接过笔时,纸卷已经重新塞回去了。电梯门映出我们的影子,他忽然说:“发票夹丢了。”
“什么?”
“那天吃饭掉的发票夹。”他看着电梯数字,“里面有几张旧发票,很重要。”
我说没看见。其实夹子就在我包里,那天他上车后我在地上发现的。
电梯到了,他走出去又回头:“要是找到了,麻烦还给我。”
我回到工位查淮海路停车场记录。周日那天,秦屿的车是下午三点进的场,五点离开。而我和赵媛是四点到的,五点走的。
他看见我们了。
赵媛在电话里尖叫:“所以他跟踪你?!”
“巧合吧。”我翻着发票夹里的旧票据。除了豆花店,还有电影院、加油站、甚至超市小票。日期都是最近三个月的,地点全是我常去的地方。
最下面压着张泛黄的收据。A大旁边那家奶茶店,日期是我们分手前一天。买的是双份珍珠奶茶,我当时总笑他土,奶茶都要喝情侣款。
下班时下雨了。我没带伞,站在门口打车。秦屿的车停过来,车窗降下:“捎你一程?”
雨越来越大,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檀香味很重,混着烟味。我看见副驾上扔着半包中南海,他以前不抽烟的。
“地址?”他开着导航。
我说了小区名。车里只有雨刷器的声音,咯吱咯吱。
等红灯时他忽然问:“现在一个人?”
“嗯。”
他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后面车按喇叭,绿灯亮了。
车停在我小区门口。我解安全带时,看见车门储物格里露出半盒胃药。是我常买那个牌子。
“秦总监。”我拿着那盒药,“这也是助理买的?”
他伸手来拿,我躲开了。药盒背面用铅笔写着很小一个字:「璐」。
是我以前的习惯,怕药被同事拿错。
雨声忽然变大。车里太安静,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为什么装不认识我?”我问。
他看着前方:“没必要了。”
我推门下车,雨瞬间打湿头发。他追下来把伞塞给我,衬衫很快湿透了。
“药还我。”他说。
我把药盒扔进雨水里:“你助理名字真好听。”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A大。奶茶店还在,老板居然没换。我拿出那张旧收据:“老板还记得这个吗?”
老板眯眼看:“哎哟,这得五六年了吧?当时那小伙子非要写个字,说是什么纪念日。”
收据背面确实有极淡的铅笔印。对着光才能看清:「一周年」。
那天不是我们一周年。是我们分手前一天。
我坐在奶茶店窗边,给赵媛打电话:“查到了吗?”
“秦屿是三个月前回国的。梅莉家确实在筹备婚礼,但新郎不是秦屿,是她澳洲认识的男友。”赵媛顿了顿,“还有,他车上周末根本没去淮海路。停车场记录是P的。”
雨又下起来。我看着窗外,忽然想起分手那天。
也是这样的雨天,他站在宿舍楼下等我。我说了最难听的话,把他送的豆花扔进垃圾桶。他红着眼睛问是不是从来没爱过他。
我说是。
其实我看见梅莉发的消息了,说两家父母一起吃晚饭,商量他们出国的事。我以为他要去和梅莉留学。
现在想想,那天他拿的确实是单程机票。一张。
手机震了。秦屿发来短信:「发票夹能还我吗?」
我回:「你在哪」
「你小区门口」
我跑出去时雨正好变小。他靠在车边,手里拎着那家豆花店的袋子。
“豆花。”他递过来,“赔你的。”
我没接:“为什么装结婚?”
他低头看袋子:“怕你尴尬。”
“为什么跟踪我?”
“没跟踪。”他摸出烟又放回去,“就是...看看。”
雨又密起来。他头发湿了,几缕搭在额前。我忽然发现他眼角有细纹了。
“发票夹里的票据,”我轻声问,“为什么都是我去过的地方?”
他沉默很久。雨水顺着发梢滴进他衣领。
“在国外那几年,”他说,“每次想你就买张票。电影票,停车票,超市小票...假装是和你一起去的。”
豆花袋子渗出水珠,弄湿了他西装袖口。他好像没察觉。
“后来回国,真的去了这些地方。”他笑了下,“挺傻的。”
我想起婚纱店试衣间。梅莉后来偷偷告诉我,秦屿是去退订金的。他们曾经确实订过婚纱照,但五年前就取消了。
“为什么取消?”我当时问。
梅莉表情复杂:“他说你怕热,夏天拍外景会中暑。”
是啊,我怕热,怕辣,怕胃疼。他全都记得。
雨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出来,照得积水发亮。
我打开手机,把停车场记录给他看:“周日根本没去淮海路,为什么骗我?”
他愣了下,突然笑了。从车里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我看。
是张照片。我趴在咖啡店窗边睡觉,阳光落在头发上。照片角落的时间显示是上周日。
“赵媛发我的。”他摸摸鼻子,“她说你等睡着了。”
那个叛徒。
我低头翻发票夹,抽出最旧的那张奶茶收据:“这个为什么留着?”
他眼神软下来:“那天其实买了婚戒。”
我怔住。
“放在奶茶袋子里。”他苦笑,“你说分手的时候,戒指盒把我口袋撑得鼓鼓的。”
风把豆花袋子吹得哗哗响。我鼻子发酸,低头看见他皮鞋尖都湿透了。
“现在呢?”我问,“戒指呢?”
他从车里拿出公文包,翻出个皱巴巴的信封。倒出来一枚简单的钻戒,内侧刻着「L&C」。
“助理挑的。”他耳朵红了,“她说女孩子现在喜欢这种。”
我拿起戒指对着光看。钻石很小,但很亮。
“秦总监,”我说,“你助理好像很了解我啊?”
他咳嗽一声:“研究了四十多个小红书账号。”
太阳彻底出来了。路边积水映着天空,像碎掉的镜子拼在一起。
我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尺寸刚好。
“豆花要凉了。”他说。
我挖了一勺。甜的,加了双份红豆。
“下次别骗我了。”我说。
他点头,手指轻轻碰了碰我戒指:“不会了。”
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积水里,融成一团。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雨里等我,手里拎着同样的豆花袋子。
那时候我们还没长大,不知道后来会分开这么久。
好在,夏天还没完全过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