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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的劳动”
在小学里的几年,我们这些居民子弟在家里没有农活可干,却在学校里从事了不少。
记忆里是从二年级开始的,那时候学校有着一些自耕自种的农田,还“经营”着一些农副作业。
在学校的号召和要求里,劳动是“无上光荣”的,而为了让大家的积极性和劳动能够保证效果,所以每一个人都是统一分配定量的,就像考试成绩要60分及格一样,劳动也要达到要求的数量才算合格。我们都是听话乖巧的学生,我们非常害怕不合格而被学校记录,或者被班主任批评处分。正是这种畏惧,在一段时期里成了体弱瘦小的我背负的沉重心理负担。
记得那时候学校的稻田在很远的一个小山沟里面,要步行很长时间,还要上坡下坡。
春天的时候全校总动员,前往稻田里进行插秧劳作。那时候的稻田里有着让小孩子无比恐惧的东西——蚂蟥。这种总是藏在浑浊泥浆(水)里的小长条,让人防不胜防,一旦被粘附,不吃到撑根本无法让它离开所吸附的皮肤,就算它被弄掉了,流血的伤口也总是很难止血。
在小河的一些凹角或者被草长满而水无法流动的地方,很容易就会被这些可怕可恨又让人噩梦连连的小东西占领。记得小时候妈妈会用箩筐装刚出生的小鸭子或者小鸡什么的,而箩筐底部因为布满了小动物的粪便,三两天就得拖到河边去涮洗一下。那时候的我不敢抗拒母亲的命令,也不敢申诉自己害怕蚂蟥,于是每一次硬着发麻的头皮,胆战心惊地去河边洗箩筐。我并没有傻到不会去找没有蚂蟥的水域,只是那些水流动的顺畅、没有蚂蟥的水域都远离岸边,我又不敢赤脚涉水趟过那些有蚂蟥的水域,便只有站在岸边的草地上粗糙而马虎地涮洗几下箩筐就赶紧收工。很多很多次都没有洗干净箩筐就飞跑回家,于是总是会被母亲责骂和训斥。我不敢跟母亲说我并不是不会干活,也不是偷懒耍滑,只是内心里的恐惧和苦楚,我无法和辛劳的母亲说,我不忍心......在很多很多年里面,这种水生的东西一直成为了我的噩梦——我甚至曾经无数次梦里梦外幻觉自己被吸附着无法摆脱......
算是幸运吧,我瘦弱而且年纪太小,并不懂得怎么插秧,所以在其实并不缺人的那几块田里,我只是蜻蜓点水般体验了下,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
但秋收的情景在我记忆里比较清晰存在。秋收的季节,依然是全校总动员,每个人都必须参与这“光荣”的劳动,并且还会被老师记录在劳动一课的成绩里。
那时候没有交通工具辅助这样繁重的收割劳动,一切都靠人的两只手加上两只脚完成。
除了家本就在农村里、干过了农活的同学们稍为好点外,像我那般瘦弱的孩子就在这秋收里累得几乎以为自己不能活了。几公里的山路加土路,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扛着一捆捆扎好的稻谷步行送回学校去集中打稻。沉甸甸的“任务”在我们那瘦小的肩头上不断施加着压力,我们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几步一歇地挪动那对于我们来说有如一座山般的沉重“任务”。
老师们都忙于埋头在这繁重的劳动里,没有人关心我们是否可以负荷,或者宽慰我们完不成任务量也不要紧。我们害怕被学校点名和批评,只有硬着头皮拼命地努力。
幸好这样的劳动在记忆里只是经历了短暂的时间,后来似乎是政府收回了土地,学校不再拥有这样的“自耕自种”。
然而“任务”劳动并不只是这一种。也是在低年级的阶段,学校里不知怎么地腾出两间教室种起了蘑菇——大概是那时候的学校可以自营一些农副作业,或许还可以拿到市场上售卖以补贴学校财政。
两间教室的窗户被一些厚厚的纸皮什么的糊了个密密实实,乌七八黑的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门也都是上了锁的。我们缴纳劳动任务的时候老师会打开门,让我们把肥料倒进去,其他时间一律闲人免进。
种蘑菇所需要的”肥料“主要来自于两样东西——池塘里的淤泥和牛粪。为了完成学校指派的劳动任务,我们每天中午放学后(有时下午放学)就提了一只大簸箕,到田间地头和一些道路上去捡拾牛随地留下的粪便。那时候的农耕靠的只有牛,所以牛很常见,牛粪也随地可见。因此这一项劳动对于我们来说虽然多少有些恶心,但并不算很难完成。
而相对于牛粪来说,池塘的淤泥就显得难完成了些。那时候我们得以完成这项任务多亏了小学隔壁的中学,中学里面那口大池塘是我们完成这项任务的来源。
淤泥很重,也不好挖,所幸离学校不远,我们每天放学后就带上锄头和簸箕,不管怎样艰难,这个任务也总算顺利完成。
而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因为一次劳动,我差点把小命丢了。也正是因为这件“严重”的受伤事件,终于终结了小学往后的劳动任务。
最后一次的“光荣”劳动,是给学校缴纳一满担小石子。学校那时候在建造一些新校舍,小石子是给学校做基建用的。
为了完成学校所安排的任务,所有的学生都利用周末前往距离学校几公里之外的采石场捡拾碎石子。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天刚亮就是白花花的太阳晃着眼睛。我们几乎一个班的同学都在那一天分散在采石场的山上山下,各自低头忙碌地捡拾着采石工人们开采后遗落的小石子。
我没有带帽子,也没有便携水壶随身携带点开水。山脚下由于被别的班捷足先登了吧,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石子可以看到,于是我们只能爬上高高的斜坡到工人们采石的“工地”上去捡拾。
那是个被开采工人挖掘的黄泥土随意倾泄而成的斜坡,陡峭的坡度上是踩一脚就会陷下去的松软泥土,间杂着散落各处、大小不一的小石块。在坡底下堆叠着工人们开采出来还没有敲碎的巨型石块,尖尖的棱角在太阳下仿佛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
我不知不觉间在坡顶上靠近了斜坡边缘,火辣辣的太阳把我烤的唇焦舌燥,我连眯起眼看一下太阳的力气都仿佛无法聚拢,只感到头沉重得只想耷拉着,而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胸口只觉得像被巨大的石块压着,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周围本来有两个要好的女同学,此刻她们正往有点阴影的地方移动去捡拾石子,而我感觉筋疲力尽,于是没有跟上她们的步伐,我想坐下来歇一会,因为我浑身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软绵绵的。
当我弯腰准备蹲坐下来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昏暗。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觉身体变轻了,我来不及眨眼让视线清晰,也来不及聆听那一刹那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尖叫声。我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感觉到我本能地双手在抓扒什么,并模糊地感觉我在快速地和着滑动的黄土一起翻滚下高高而陡直的斜坡,像一个被狠狠掷出的球般冲向那堆巨型的尖尖的石堆......
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是翻滚了好久,我的身体在一阵猛烈的碰撞中停止了快速的翻滚下坠,继而一只有力的手拖住了我的胳膊。
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我到底怎么了,一直到同学们聚拢来,还有采石工人过来一起帮忙把我小心地搬到了山脚下阴凉的地方,把我拨弄了一会,我才缓过来气,明白了自己生死一线的历险。
我中暑了。而那些尖叫是我的女同学们发出来的,她们眼睁睁看着我快速翻滚而下,却来不及拖住我,山下面那堆巨石阵的尖尖棱角如一只只怪兽张开大口等待吞噬我。
我是幸运的。我们的班长(比我们大上三岁左右吧)——一个很壮力气很大的男生,就在我滚下斜坡时正好用扁担支撑着从坡中间抄近路而过。当他听到尖叫声,迅速回身看到翻滚而下的我,松散的黄土让他一瞬间无法拔腿飞奔,而眼看着我即将滚过他平行的地方,他的手根本无法触及到我下滑的直线地点。
他一瞬间的机智反应——那根长扁担,就这样救了我。他迅速地横跨出一步的同时,用力将那根长扁担猛地插准在我翻滚而下的身前,分秒不差地正好抢在我到达的前一瞬间。我剧烈的翻滚速度被扁担及时地阻挡了一下,速度猛地放缓,也就在这飞快的瞬间,班长插下扁担、阻缓了我下坠的同时也已经高一脚低一脚迅速扑到我的旁边,使劲拽住了我的胳膊......
有人告诉我那一幕简直就和电影一样,惊险无比,难以形容。过了好一会大家才从惊愣和恐慌中回复过来,纷纷赶往我被班长拦截住的地方。
我中暑的症状许久未消,意识恢复了一些,却浑身毫无力气,也说不出话。
我就那样呆呆地躺在山脚下的树荫下面,内心里朦朦胧胧焦虑着如何完成学校的劳动任务——还有一个簸箕空空如也。而可恨的是浑身一丝力气都无法聚集。
当我有所恢复意识,同学们看到我两条腿上的摔伤和我的状态,就商量决定了让一个女同学先行把我背回家里,我的劳动成果由同学们帮忙挑回学校。
那段漫长而煎熬的路,让我的同学筋疲力尽,也让我铭记一生。暑热的天气,几公里的路,差不多身高的两个孩子......她已经劳动了那么长时间,想来也早已经又渴又累,所以在背负我回家的“长征”路上,她不时地需要停下来歇上一会,而我无法说出什么,因为我内心里的沮丧、难过、焦虑和羞愧已经压垮了我。
背了过半的路以后,我的状态终于又缓过来了一点,我尝试着用扁担辅助着一瘸一拐地挪动,同学也松了一大口气。
父母带我去了医院,处理两条腿上被碎石子刮擦戳撞的伤口和淤伤,检查身上的外伤。而这件大事也迅速地被报告到了学校,我不知道父母是否有指责学校,我只记得我的劳动任务并没有完成。尽管老师温和地安慰内心里难过羞愧的我说只要参与了就可以,而我仍然难以抬头面对排队过称交劳动“任务”的队伍......
也许我的受伤引起了很多家长的担忧和指责,学校此后不再布置学生类似的劳动任务,我也终于感觉到了”解放“的自由和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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